大周延载元年秋,杨帆正式成为秋官郎中。暑夏方去,清秋才至,天清水清风也清,杨帆顶着一天秋色,裹着一身秋风,神情气爽地踏进了秋官衙门,亦即刑部正堂。

    杨帆昨日已经去过吏部,领了制书任命后到刑部来报备过,所以算是已经报到过了,今天却是第一天正式上任,拜见主官。

    大周刑部沿用唐制,设刑部尚书一人,侍郎一人,掌天下刑法、徒隶、句复、关禁。刑部下设四司,一曰刑部司,二曰都官司,三曰比部司,四曰司门司,统由刑部尚书和刑部侍郎总领。

    四司之中,刑部司是刑部本司,号称小刑部,这是刑部里真正执掌刑法的所在。以前杨明笙在任时,担任的就是刑部郎中一职。当时的刑部尚书是张楚金,也是大唐三法司中一个极厉害的法官,其下侍郎就是周兴,再次就是郎中杨明笙。

    如今刑部尚书空缺,刑部侍郎为崔元综。刑部司应设郎中两人,员外郎两人,主事四人,令史十九人,书令史三十八人,亭长六人,掌固十人。其他三司因为不及刑部司重要,也没有那么多的事务,设的官员就相对少一些,比如郎中和员外郎就各只一人。

    杨帆没有到任前,刑部司左郎中一职也是空缺的,只有右郎中陈东在任,左在右上,杨帆到了,便要压陈东一头。再者,刑部尚书是正三品,刑部侍郎是正四品下,刑部郎中本应是“从五品上”,而杨帆是以“正五品上”的级别调过来的,比陈郎中也要大上三级,理所当然地做了他的上司。

    刑部大堂设在第一进院落,各司衙门设在第二进院落,四司各据一个大跨院,每个跨院内再依官职大小。依次分配官员们的签押房。而刑部侍郎和刑部尚书的办事房则设在第三进院落里。

    如今崔元综是以刑部侍郎代理尚书一职,所以他一个人就独占了第三进院落。杨帆到任后,首先要拜见的就是这位刑部侍郎,如今秋官衙门真正的主事人崔元综。

    杨帆以前他在宫中做郎将时,虽然每日都看见那满朝朱紫进进出出,却也只是瞧个热闹,顶多对这些官员有些脸熟儿,却谈不上熟悉。更难以把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相貌对上号,如今还是头一遭仔细见过这位秋官侍郎。

    崔元综的办事房很大,高架宽阁,但是里边没有书画字贴、盆栽画屏一类的东西,整个房间非常素雅,贴墙立着的也不是博古架一类的赏玩装饰之物,而是一排排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满了线装书。

    从一个房间的布置,大致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从这一尘不染、阔而不空,没有一处凌乱的房间布置。就可以看出崔元综性情的严谨,此人办事一定喜欢一丝不苟。

    这样一个执掌天下刑法、办事一丝不苟的法官。照理说应该是神情严肃、不怒自威,纵然不像杨明笙那样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微微出现,便叫人惴惴不安,也该充满威严的气度,但是真正与这人面对面地坐着,哪怕对方一身公服,依旧叫人感觉不出一点官威。

    崔元综的相貌很憨厚。肤色像杨帆一样,微微显得黎黑且有些粗糙,微圆的脸庞。没什么棱角的五官,一对肥厚的嘴唇,一只有些肉头的矮鼻子,颌下一部胡须虽然修剪得很整齐,却也并不厚重浓厚,稀疏的胡须很难显出尊贵的气质。

    以他的相貌,如果给他换上一身寻常老农的衣衫,行走在田间地头,是看不出与那些田间劳作的百姓有什么区别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出身于郑州崔氏,当今世上可傲视王侯的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的支房子弟。

    正所谓无欲则刚,以前杨帆只是把把作官当成一个接近仇家的途径,这官做的好不好,他根本不在意。可如今不同,这就是他的事业,贸然把他调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司法衙门,他心中岂能没有一点忐忑。

    别看他在家里同小蛮嘻笑打闹,仿佛对这新官上任混不在意,其实他只是不想小蛮为他担心。如今见了崔元综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杨帆便暗暗松了口气,一个好说话的上官总是好相处的。

    崔元综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仿佛对他闻名已久,乍然一见,很有些好奇与玩味,杨帆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直觉地以为这是因为太平公主的缘故,毕竟他的这件风流韵事已是传得满城皆知。

    但是仔细看去,杨帆从崔元综的目光中看不出一点暖昧、羡慕又或者鄙夷,崔侍郎的目光有种探索的味道,他的眼神里似乎包含着什么秘密,但是绝对与什么坊间喜闻乐见的风流韵事无关。

    崔元综很快就收敛了古怪的眼神儿,同他认真攀谈起来。杨帆这时才领教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有关他的履历,崔元综竟然已经全部了解过了,而且如数家珍,甚至比杨帆本人还熟悉。

    一旦谈到公事,他的语锋也变得凌厉起来,没有一句闲话,每一个问题似乎都是深思熟虑、环环相扣的,不知不觉间便叫你的思路顺着他的想法而动,而且完全生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

    杨帆不禁暗暗心折,此人不愧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大人物,虽然远不及御史台那位暴发户似的来中丞飞扬跋扈,却是锋芒内敛,城府颇深。崔元综向杨帆询问了一些自己需要了解的事情之后,便肃然道:“陛下已召见过本官,谈到过你,陛下对你期许甚深!”

    杨帆听他提到皇帝,微微欠了欠身。

    崔元综又道:“自我秋官衙门的张楚金、周兴先后犯案,本衙元气大伤,许多职位迄今还空缺着,人手严重不足,积案叠压,不及处理,如今有你来协助本官,本官也甚为高兴,希望杨郎中在任上能克尽职守。勤于政事,廉洁奉公!”

    杨帆道:“下官谨遵侍郎教诲!”

    崔元综点点头,又道:“本衙下设刑部司、都官司、比部司、司门司四司。各司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们,以后都是要常与你打交道的,本官已召集他们来,你们且见上一见,彼此熟悉一下!”

    杨帆忙起身道:“多谢侍郎提携!”

    崔元综向堂前侍候的一名公人道:“唤陈东他们进来!”

    片刻功夫,事先已得崔元综传唤。候在门下的四司郎中、员外郎、主事们纷纷走进大堂。崔元综站起身来逐一介绍,诸如司刑右郎中陈东,都官郎中孙宇轩、比部郎中皮二丁,司门郎中严潇君,司刑员外郎左元庆、曹其根等。

    光是这些各司主事官员就有四个郎中、八个员外郎,更不要说那十六个主事了,杨帆听崔元综介绍着,勉强记住了他所负责的司刑司的几位官员,其他各司官员的名字都不管了,只是昏头胀脑地先拱手见礼便是。

    这些官员们见了杨帆一个个笑容可掬的。对他热情之至,尤其是四司的几位郎中。与杨帆把臂攀谈,笑语风生,大堂上顿时热闹起来。

    司刑右郎中陈东三十四五岁年绩,微微有些发福的中等身材,方面大耳,一脸的福相。因为他是与杨帆共同执掌刑部司的,彼此关系最近。再加上四司之中以刑部司为首,他在同僚中的地位也最高,所以说笑尤其大声。

    “杨郎中的大名。我等是早就听说过了,今后能与杨郎中同衙共事,陈某深感荣幸啊。杨郎中今天刚刚上任,还有各种规章制度、条例流程要熟悉一下,那就过两日吧,过两日本官作东,有请各位同僚一同赴宴,为咱们杨郎中办一席接风酒。”

    陈东笑吟吟地说着,又对崔元综拱了拱手,说道:“还望侍郎也能赏光啊!”

    崔元综微微一笑,捋须道:“老夫不好酒,也不喜谈笑,抛开公事时便是闷葫芦一个,去了岂不叫你们扫兴?本官就不参加了,你等同僚若是愿意热闹一下,尽由着你们去,只是且莫喝多了,影响了次日办公!”

    众官员大笑,连称“不敢”,崔元综笑了笑,又道:“好啦,叫你们过来,彼此见个面,先认识一下,以后打交道的时间还长得很呢。大家也都见过了,这就散了吧。陈郎中,你与杨郎中回刑部司,叫本司的令史、书令史、亭长、掌固等先与杨郎中见过了。司内一应事务,也由你来向杨郎中交待一下!”

    陈东连声道:“责无旁贷!责无旁贷!侍郎且忙着,我等这就退下了!”

    众人向崔侍郎致了礼,簇拥着杨帆出了办事厅,到了廊下,众官员满面春风地同杨帆告一声罪,便各自散去,由司刑右郎中陈东和司刑员外郎左元庆、曹其根以及四位主事陪着杨帆回了刑部司。

    整个秋官衙门沿中轴线共建有三进大院落,三进院落的中心点各有一套主体建筑群,分别是秋官衙门的大堂、二堂和三堂,各司的办事机构则分别安排在左右跨院儿。刑部司是刑部最核心的部门,职权最重,人员配备也最多最全,所以拥有二进院落里最大的建筑群。

    从侧门儿进去,里边又是大院套小院的无数院落,这里分别是各位员外郎、主事、令史、书令史等官员的办公所在。正中间有一个大院落,就是左右司刑郎中的签押房。

    进了朱漆大门,迎面就见对面整面墙上一副完整的浮雕壁画,画中是一只祥云缭绕下的奇兽,形似麒麟,体壮如牛,额生独角,威风凛凛,正是说中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的獬豸神兽。

    院落四角各置灭火用的大水缸一口,里边植着睡莲,碧绿的荷叶铺满了水面,院落正中则植了一棵桂树,如今花还未开,满树青绿,显得十分幽静。

    陈东对杨帆笑吟吟地道:“杨郎中,左面这套签押房就是足下办公的所在了。得知郎中即将赴任后,本官已着人仔细打扫过,来,咱们且进去坐,本司所属上下官吏,马上就会前来拜见!”

    杨帆随他走进自己的签押房,先往各房看了看。中堂里屏风隔断,有前后大小两处会客室。左右厢房都有书办、仆厮侍候的耳房,再往里去各有一间大房,一间充作私密性良好的内书房,另一间充作办事房,里边还用坐屏隔开了一处小一些的空间,内置床榻一具,午间可以在此小憩。

    二人内书房中落坐,只笑谈了片刻。刑部司下属除了方才见过的两位员外郎、四位主事,另外的十九个令史,三十八个书令史,六个亭长,十个掌固便分批分次地进来拜见了。

    杨帆一一接见,倒没料到刑部下属的一个司,光是大小官员就有七十多人,这要是再加上那些执役公差、奴仆下人,这个刑部司怕不得有数百人之众?转念一想,这个司负责的可是全天下的刑狱。心中也就释然了。

    每进来一批人,陈东就为杨帆介绍一遍。这些人上前拜见,杨帆再说几句慰勉的话儿,这一折腾,等全部官员进见完毕也耗去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等这些人都散去了,忽然有一个穿一袭青袍,瘦竹杆儿似的书吏飘进门来。对陈东耳语了几句。陈东听了便对杨帆歉然一笑,起身道:“有件‘中事’,已经满了十天。今天必须‘勾判’的,陈某去处理一下!”

    杨帆一时也听不懂这些术语,忙起身道:“陈兄请便!”

    陈东向他微笑着拱了拱手,便随那瘦竹杆儿似的书吏离开了。杨帆微笑着目送他离开,心中很是欢喜。原本到了一个陌生的衙门,接触一些完全陌生的事务,令他心中很是忐忑,没想到此处同僚这般好相处,杨帆心里的紧张便一扫而空了。

    他在房中静静地坐了一阵儿,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杨帆心里不禁微微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起身离开内书房,踱到中堂向外一看,只见对面陈郎中的签押房门口,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不只是本司的员外郎、令史、书办,乃至比部司、都官司的大小官员,还有洛阳府、大理寺、御史台乃至一些风尘仆仆青衣皂靴从外地赶来交接案卷的公差,都在陈郎中的签押房里进进出出,而自己这位杨郎中却是门庭冷落,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生硬起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新官上任,他们还不知道本司主官已经上任吧。诸般事务我还没个头绪,现在也确实做不了什么。”

    杨帆这般自我安慰着,可是看到那些方才还来见过自己的本司大小官员,一旦从对面房里出来,看到自己正站在对面堂上,脸上竟然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并且刻意地回避着自己的目光,杨帆渐渐明白过来。

    一直以来,杨帆不是同江湖中人打交道,就是同朝廷的武将打交道,再就是那些朝中的权贵们,这些人的性子却是介于江湖中人和武将之间的,杨帆同这等文官衙门的人打交道的经验却是前所未有,如今他算是见识到了。

    杨帆静静地站在那里,想了一想,忽然微笑起来:“这些读书人,还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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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帆没有在堂屋站太久,他慢慢踱到自己的公事房,在书案后面坐下来,双手往桌上一旁,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双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黑漆发亮,光滑平整的桌面,杨帆忽地哑然失笑:“是了!少了文房四宝。”

    仔细回想一下,方才在另一边内书房里貌似也是一般无二,行本案牍固然没有,却连文房四宝,纸墨笔砚也不见一点,这房里虽然看似布置得满满当当,却又空空荡荡,没有一点有用的东西,这……也太明显了吧?

    杨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又绕到屏风后面,那里有一具供他临时歇息的单人卧榻。榻上被褥倒是齐全,摸了摸也干净干燥,看来是刚为他换上的,瞧这模样,他们只是想在公事政务上把他架空,至于各种待遇倒不想与他为难。

    杨帆脱了官靴,也不怕那官衣起了折皱,便躺到榻上,双臂枕到脑后,阖起了双眼。仔细想想方才诸般遭遇,杨帆不禁自嘲地一笑,这事还真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别人且不说,至少本司的那位右郎中陈东,怎么可能对他的到来如此欢迎呢?

    换作是他,苦苦打拼多年,前面空了一个职位,只差一步、只消再努力一点点就能坐上去,结果凭空降下一个人来,断了他的希望。这个人不但是个后生晚辈,而且在这一行里尚毫无建树,他服气么?

    不过,若只是陈东一人闹情绪也就罢了,看这情形,却是整个刑部联起手来给他这个外来户脸子瞧啊。如果是整个刑部各司联手排挤他,莫非这是出自于崔侍郎的授意,陈东只是一个执行者?

    杨帆思索良久,始终不得其解。他才刚来,对刑部全无了解,现在虽然已经明白人家并不欢迎自己的到来,却无法马上弄清楚到底是谁牵的这个头。

    要说刑部是铁板一块,他是不信的,只要有名利摆在那儿,哪个衙门不是争权夺利、拉帮结派的?刑部也不可能例外,如今只是面对这个骑到众人头上的外来户,大家暂时合作,同仇敌忾罢了。

    “这是要难为我啊,嘁!谁怕谁啊!”

    杨帆嗤笑一声,架起了二郎腿儿:“想当初刚进宫的时候,朱都尉和谢都尉也曾与咱为难来着,现如今一个命丧黄泉,一个成了俺的娘子,可惜哟,这刑部正堂里全是爷们,没有一个美娇娥啊!”

    门口,一个衙差悄没事儿地走进来,探头往里瞧瞧,却没看见那位新任郎中的影儿,只听屏风后面有人憋着女人的嗓子,哼哼唧唧地唱道:“说你傻,你不傻,做事却像个大傻瓜!小心咱快刀儿切寒瓜,嘁哩又喀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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