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听风崖中待的期限悄然已至。

    他从没觉得有哪一段时间比这段过得更快、更煎熬、更难以让人忘怀的了。最起码到至今为止,还没有比之更令他深刻的。那是一种很奇怪却又让人可以反复咀嚼的酸涩感。

    自从她突然消失,他每日都期盼着在出洞口之外会再看见她,可是等到再见到她时,他又蓦然觉得他们二人还是不见好些。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他被她那时候的话所困扰神伤。说了那样的话之后,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她又消失了,像是一股飘然而上的袅袅青烟。他什么都没有了解清楚,一脸茫然就被告知另一种绝无可能。如果仅仅是要他和梁幼七断绝关系,比陌生人还要不如,他当然可以做到,而且一定可以做到。多么轻而易举。他心想。不过在那之前,有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日他一如往昨在卯初时刻睁眼,日光穿过云层,晨曦透过薄雾之前,他便从洞内出来了,而后看见等在外面的着便衣的声屠。他一定是来带自己离开听风崖的。方扶南心知肚明。

    为何不是小白师弟?他却疑惑起来。这种事情,小白师弟向来喜欢做的。在他记忆中,他第一次上听风崖就是年幼的小白师弟带他进来的,后面也是小白师弟带他出去的。那时候小白师弟还没有那么腼腆,见着他了,好奇的围着他上下打量,歪着头皱眉问我是不是见过你,他还未回答,小白师弟思维便已经跳到另一面去了,主动黏着他问“溪南宗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你认识我七师姐吗”,“我大师兄很厉害的哦”……

    “以后就由我来带你进出听风崖啦!”说着竟趁他分心之时与他击掌。

    一大一小手掌分离之时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傻愣愣地看着那已经转过身去与其他弟子笑嘻嘻打招呼的锦时。

    很像。他当时只有这个念头。

    像谁?未解却已有答案的谜题。

    想着他跟了上去。

    ……说起来,许久未见小白师弟了。

    收回走远的神思,方扶南与声屠双方互相颔首示意,声屠做出请的动作,转身带着方扶南下清源洞。

    至清源洞下的千里庭缩阵,声屠与其站在阵中,随后施法使千里庭缩启动,大放光芒。

    二人都不是那种外向主动找话说的人,唯有相顾无言。只一个眼神,一个肢体动作,了然对方想说什么话,就不会再开口说什么。

    莫说声屠原本性子沉闷,何况方扶南本人也是极力避免不叫他人知晓他的真实心思,叫他二人畅快地聊起来,或是说一些平常的话语,那是绝无可能的。

    方扶南以为自己会就这么带着些许遗憾离开听风崖,未料千里庭缩阵中,声屠主动开口说道:“方师兄回去了,莫要将在此处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前些日子苦了方师兄了,我七师妹心中没数,喜欢胡作非为,希望方师兄见谅,她像脱缰野马,我们管不住她。”

    “方师兄与我们不同,走的路也不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听风崖上师弟师妹们平安。”

    声屠话语间礼貌疏离,并无什么不妥,方扶南听了,沉默不语,算是间接应了声屠所说。

    至演武场上,从千里庭缩阵中出来时,方扶南顷刻之间便变换了面容。

    走至对面那块与听风崖外那块石头造型一样,却未有什么藤蔓缠绕,青苔遍布的大石面前,声屠拿出一枚白玉珠子,法力注入之间珠子变换形态成一张玉牌,起初白光莹莹,随即发出强光。

    顷刻之间便达听风崖山门之外,方扶南看此景,像是刚来那时,无什么改变,林间仍有飒飒风声,伴着虫鸣兽吼,鸟叫啾鸣。

    他与声屠做过礼数,道过谢言,转身御剑离开。

    声屠一直于原地望着方扶南,直至方扶南的身影完全于天际消失。只是他站在山门许久,从一开始看着方扶南离去的身影到视线追逐流云,他似是在发呆,思虑某些事情。

    一会儿去与风同眠那边看看。他心想。这次听风崖弟子死了多少人来着?三十多?啊,比这还多些,好像是五十九人。有些超出他预料的人数了。也超过师父所预料的人数了吧?听风崖实际上并不算得上是一个正经的修仙宗门,在这里面的弟子们,许多是得了个庇护之所安度余生的罢了……

    凡人终有一死。

    他还在想着,看着攥紧的粗糙布满茧子的宽大拳头,师父曾与他说过,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他存在的意义,想什么,做什么,怎么做,先下定决心,要料想到必要的结果,好的,坏的,每一次选择都很像一场豪赌,因为你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又将得到什么,可是不要将人生当成一场赌博上,也不要变换人生中得到的东西变换成对等或者低贱或是遥不可及的筹码,我们并非都是孤注一掷的赌徒;然后是否能够承受得起最终结果所带来的代价,一切事情都要思虑清楚才能做。

    就像他锻造兵器,先是想好自己要做什么样式的兵器,又该为何人所使,是否适合,扬长避短发挥最大用处,随后脑海中构思好大概轮廓,画好草纸,有了廓形,便又要想锻造的用料,是一般的铁,还是其他的更好的材料……每一步,每一步都要考虑清楚了。

    其实他并不擅长锻铁,他只是做得多了,熟能生巧了,而且锻铁很模式化,他这个“空有一身蛮力的村野匹夫”不喜欢过于复杂的东西。在被师父选中之后,上了听风崖之后,他其实很长时间都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人渣父亲,因疾病而死的一直到最后都在咒骂父亲的母亲,善良收养他却又终因他而死的阿嬷……说实话,他不爱这世界。

    好羡慕……好羡慕……方扶南,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像你们这些人,怎么还会想要继续爱这个世界的?

    此刻在神机堂内教导赵煜,见赵煜步骤什么的都记得清楚,在边上看了两眼之后觉得无甚挑错的地方,就退到一边拿起一把古朴锋利的弯刀查看的代昊鸢眉目一挑,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眼帘猛地一抬,眼中含着刚想起这事儿的惊讶,随即与声屠识海传话问他在何处,而后说掌门寻他。

    师父找他啊。

    他兴许猜出来是为何事了。挥手洒下一捧金箔,看着那些金箔纷纷扬扬在阳光下折射如蝴蝶纷飞,声屠看着,垂下眼帘,慢慢将眼睛闭上,那些蝴蝶在空中打转飘扬,变成红色花瓣,落下地时又转换成白色。

    声屠举起双手,随后收于胸前做祈祷状。

    一场雨过后,这些纯白的花瓣都将消失不见。

    再度睁开眼,声屠转身,挠头道:“山门外看风景呢,我现在就回去。”

    话音刚落,他高大一身腱肉的身躯蓦然消失在一片白光中。

    通体雪白的黄鹤在空中盘旋嗥叫,他听见鹤鸣,抬头望天,瞧见那只快要成精的黄鹤亦偏头看了他一眼,他皱眉,眼神不善。说实话他不喜欢这只黄鹤,他恨不得它死了,可是师父很喜欢它,虽不是日夜养在身边,但师父对这只黄鹤的感情比他们这些徒弟都要深切,仿佛这只黄鹤才是师父的家人,而他们不是。想到由这只黄鹤所分走的本该属于他们徒弟的在师父那边的关心与注意的回忆,声屠难免心中不忿,生有郁结。一只被师父用了许多天材地宝和壁隋珠养的有望修炼成人的畜生,总有一天将这畜生杀了烧烤。

    收回视线,声屠伸了一下胳膊,抻了一下腰骨,黄鹤绕飞几圈后,又叫了一声,似乎是在与他说跟紧了,随后牵引他去到白岚面前。

    那是位于人间雪的一处崖璧上,崖璧往里有一处幽黑的洞府,因设有结界,冰雪未能进入,在这崖璧之外默默地下着。洞府周遭没有植物,只有无数枯草与干黄腐烂的枝叶。洞府前竖着一块巨大的方正石碑,石碑被分成大小不一的十一份,每一份都有不同的字体所写就的一些话,粗看字体漂浮立体发出莹莹亮亮,细看都各自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遮掩了许多记录的内容。

    声屠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他们曾经写就梦想的地方。

    后来这里就成了他们犯错之后来面壁思过的地方。

    这里是不被记录在听风崖舆图上的地点,是只有他们和师父才知道的地方。

    这里是吟风所。

    声屠来此之后,没有看见白岚的身影,倒是先看见了那块极大的石碑。

    他很自然地走到那块石碑面前,然后掀开裙摆跪下。

    不多久,白岚出现了,背着手走到声屠旁边,与他一起抬头看着石碑上所写的内容。

    “你觉得你这次的错误要面壁几日?”白岚问。

    “斯者已逝,生者如斯,念此茫茫,惟愿安息。此事可大可小,全凭师父做主。”

    白岚对此冷冷笑了一声,随后又恢复漠然的表情,他看着那块石碑,已然出神:“无声,你知道小十二这些日子一直在做噩梦吗?没有人看着他,他便无法入睡,有人看着他,他还是害怕入睡,梦中、现实中,他反复在说是他的错,他说他一旦松懈下来,总会看见吴开夏等人死在他面前的惨状,而。”

    “我知道。小十二太脆弱了,他不适合那种环境。他只要乖乖地待在听风崖中就好了。”

    “看来你对小十二的看法还停留在他小时候啊,他不脆弱,虽然也不怎么坚强就对了,不然也不会总是找师兄师姐们还有我这个师父哭鼻子撑腰。他并不是不行,相反,他是惰性与在你们口中了解太多思考太多,还有些许自己从未正视的开始探索从而对未知所感到的害怕而导致的停滞不前。我们谁都无法真正控制住一个人,无论什么手段都不行。我不能阻止一只鸟向往自由的天空,明知他不喜欢狭小的铁笼却依旧要关着他,又要给他看天空有多辽阔又不给他自由。我告诫我不能那样。”

    “……”

    “师父,您喜欢过谁吗?”声屠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我喜欢你们这些徒弟,喜欢听风崖所有弟子,亦喜欢那些与我同样却早早逝去没来得及做出一番事业的道友们,喜欢这泱泱天下所有人。”

    “……您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你还挺八卦。二原也没你那么八卦。这个问题你以前也追问过我很多次了,我是否与你说过答案?答案是否真的那么重要?又有什么意义呢?当得知自己追求的是一团无聊平淡至极甚至错误无法修改的打成死结的线球,你会不会失望后悔呢?”

    “无论做什么选择最终都会后悔,与其想那么多,不如直接动手开干吧。”

    “……或许你适合神机,但你也不适合神机。”白岚摇头,“无声,不要让我觉得你只是一块空有其表的金玉。”

    “三个月,”白岚伸出三根手指头,“此次你的面壁时间为三个月,若是你还没有想开,便以幂的次数增加日子。”

    “那我或许要在这里待到寿元终结之时了。”声屠苦笑。

    白岚没回答他这话,反而说:“别让阿七知道你干的事情,不然她会不顾自己身体,仅仅就为了小十二来揍你一顿。”

    “……”

    “我会替你与神机堂交待余下事情的。”

    “别太相信那些人,虽然,我改变不了你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是,起码不要总是怨气冲天。听风崖永远是你的家,我们也永远是你的家人,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最后白岚说的这句话虚无缥缈。

    声屠再回头时,白岚已经不见了。

    他站起来,挥手,撤开罩在第一版言论的简单结界,抬头一直看着自己当年用自己锻造出的第一把剑写下的小小的愿望——

    “想要一个家,还有爱我的家人

    ——已经实现了。留于仙盟日历上弦月419年

    ——家的定义到底是什么?这里真的是我的家吗?他们背景厉害,法术什么的更厉害,我很迷茫,也很害怕,因为我过于平庸,好像一只无法飞翔的丑陋的走地鸡闯入了一群修长优雅的仙鹤之中。我没有灵根没有高资质没有修仙的天赋。我实在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选我,我害怕有一天我会被赶下山。也许是因为这些,所以我今天和二师兄打架了。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伤人的话,仅仅是因为他倨傲的眼神和不屑的态度,我就无法接受。哪怕他一直都是这样目中无人。是我的不对。留于仙盟日历上弦月431年

    ——我开始质疑见到的某些东西是否应该存在了。这个世界不是我所想的那样。留于仙盟日历上弦月475年

    想要世界上的坏人全都(划掉却依旧存在的死字)

    ——我有些偏激了对不起,师父说小孩子不能有那么强的攻击性,可我不是孩子了,而且坏人不死,好人何在?

    ——还是一样的想法。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这世界上坏人还是很多,我也尝试做过诸多努力,可是……不想再下山了。人心真难改变。留于仙盟日历上弦月497年

    ——好人与坏人之间界限的标准是什么?神仙和凡人又是什么关系?留于仙盟日历上弦月525年

    希望娘和阿嬷安息,无声在人间过得很好。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他们都不见了!只有齐衍衡被那只精怪带回来了!是不是总有一天大家都会一样!

    还有,无声以后想要成为师父一样的人

    ——这辈子都不想再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了

    ……”

    后面还有许多其他话,声屠一一看过了,好像在看着这些年来自己的心路历程,多了许多感慨。

    这些话,就像是公开版偶尔交互的日记,可这并未让来这里的白岚及其弟子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还看了其他人的,有些人的记录随着主人的离去早已戛然而止,有些人的记录却越来越长。

    这里面梁幼七的最长,她经常在外面跑,一斤正常九斤反骨,踩坑一次又一次,犯错最频繁,面壁次数也最多,但她那些,实际上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每一次记录都在复盘自己再遇到这些事情应该怎么做,后面还会隔空问师父你觉得这怎么样那怎么样,很像老先生教书指出错误后叫她写检讨书,虽然师父每一次都没有“批改”她的提问。

    其次是守则,他的不好看,很无聊,起初他的记录还很矜持,在上面隔空和其他人聊天,虽然看似无厘头,但是仔细看会发现他与谁都聊,除了李承肆,记录也真的能够连起来,后期十句有八句在骂白岚为什么关他面壁,还说下一次他也要让白岚在这里面壁思过。嗯,很叛逆。实际上白岚也真的曾在这里面壁过。随后就是他自己。

    他还看了其他人的,有些人的记录随着主人的离去早已戛然而止,有些人的记录却越来越长。

    这里面梁幼七的最长,她经常在外面跑,一斤正常九斤反骨,踩坑一次又一次,犯错最频繁,面壁次数也最多,但她那些,实际上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每一次记录都在复盘自己再遇到这些事情应该怎么做,后面还会隔空问师父你觉得这怎么样那怎么样,很像老先生教书指出错误后叫她写检讨书,虽然师父每一次都没有“批改”她的提问。

    其次是守则,他的不好看,很无聊,起初他的记录还很矜持,在上面隔空和其他人聊天,虽然看似无厘头,但是仔细看会发现他与谁都聊,除了李承肆,记录也真的能够连起来,后期十句有八句在骂白岚为什么关他面壁,还说下一次他也要让白岚在这里面壁思过。嗯,很叛逆。实际上白岚也真的曾在这里面壁过。随后就是他自己。

    为什么他会变成如今这样?他其实还记得曾经自己也有一腔热血少年时候,长大以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他也记得很多时候自己跟自己说的不要变成那些人一样的人的那些话,那些无数次萦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美好的愿景。

    我也想改变些什么,所以一直朝着正确的道路走,可是走到半路时,我发现害虫还是那么多,它们从一个个阴暗的角落钻出来,脱去害虫的外皮,也不知哪处捡来的皮囊,穿上后就成了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人”。

    为何同是一类,却要划分不同而后互相残害?为了什么?安定?和平?还是什么……

    他看向那块至今还在写没有断过的块面,时而笔画清楚语言缓和,时而自我怀疑语言激烈,比他还要绝望,还要难过,还要充满疑惑,字里行间都显现出还没有真正的坚定自己的信念的藏于心内不曾给人看过的另一个人影。

    这么多年以来,还一直来此处的只有一个人。

    一百多年前发生斩风行动之后,后面无论他们这些弟子再犯什么错,程度无论,白岚都不曾让他们来过此处面壁或是管束过他们了。所以这里荒了起来,种植在这里的花草无人管理逐渐干燥枯死,随之被埋在冰雪之间,石碑因自身在多年前缘故,还依旧矗立,只铺上一层白色薄绒。这里很多年间这里风雪不断,结满冰霜与冰柱,刮来的寒风吹响整个洞道,幽幽长鸣经常会从此处随刮来的南风吹到他们各自的院落。

    “还不如从根源阻断一切祸乱,除草除根。如果拨除根源,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灾祸发生了。”

    声屠闭眼,风强劲吹着,雪也无声飘着,他沉默着挥手恢复石碑上一切,后进了洞府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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