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疼醒的。

    在噩梦中她被数只凶兽撕咬,她那双带着恐惧怨恨泪水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群野兽用锋利的爪牙与利齿对自己开膛破肚,她的四肢被撕扯争抢,身子底下渗出一片腥臭温热的血水。

    天上的月亮很圆,很大,她心想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月亮了。就连月光,都那么好看。

    她的脑中能清楚的知道那些凶兽在对自己干什么,可她没有晕过去。痛楚多么清晰,这血腥的场景又多么逼真,而自己又是多么的……镇静。像是认命一般。

    明明她是最不认命的那一个了。

    “她不适合。”

    “你给我找了个什么东西过来?就她?如何能行?”

    “你和小姐换个衣裳,做个游戏……对,今天你当小姐……闭嘴!今日之后,我会差人给你家中送去二十两白银。二十两,够你一家一辈子赚的,你就是条贱命,二十两买你一条命养你全家不是很划算吗?……告官?你还会有那个机会吗?就算你有那个机会,你又觉得那些狗官会听你的吗?……”

    “原来你处心积虑接近她就为这个?你可真是厚颜无耻。惹是生非也就罢了,还需得我徒儿来替你擦屁股。如今终于不满足于朋友这一身份,还要我收你为徒了?像你这样的人我见过许多,你不仅自作聪明,还自命不凡。可你一直忘了一点,你与我们生而不一样,你只是一介凡人,没有灵根。寥寥数载光阴,你这辈子都踏进不了修仙界。”

    “信件上只简单说她是一匹害群之马。”

    “请回吧。”

    “你没有资格。”

    ……

    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话。

    刚开始每次别人否定她的时候她都会大吵大闹争辩,可是后来就只剩下默默转身到一旁安静的地方抹眼泪。

    从乐参清水城云水镇坡口村走出来的她,一路上在被人否定的艰难的打压环境下昂着头,直着腰,只是时间越长,越看不见希望,就算身边有人一直在鼓励她,她也会多次觉得她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坚持不下去了,坚持不下去了……她无数次这么说,可是又无数次踏出前进的步伐,一丁点的希望她都不愿意放过。

    这天下那么大,总有一个修仙门派会收下她的吧?所以她一直在走,一直在试。

    直到一个小门派的弟子动了恻隐之心,偷偷与她说叫她放弃,她问为什么,那个人说出真相,说当初天崖风那位早将信件发至天下大大小小所有修仙门派了,不论你去哪里,问的谁,无一例外都将是一个结果——否。

    不要再试了。她说。

    啊,原来是这样。

    听到这个消息,她内心没有多大波澜。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她谢过那个弟子,转身下山,只是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经紧闭的山门。

    那里面欢声笑语,充满互相打趣或是恭喜的声音。那里面有着她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渴望过的东西。可是她终究是触碰不到了。再度转身,她一边流泪一边下山。

    回家路上,她一直浑浑噩噩,一度要接受那个女人所说的命运了。

    可就是在某个失意的月圆之夜,她再度逢仙。

    像是她曾经听陈家小姐读过的那首诗所写: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醒来之后哭了。她原本其实就算不上一个很坚强的人。

    此刻的她弱小得像当年初遇师父那会儿。

    她缩在床角,整个人好像在一点点缩小、缩小……

    她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做过有关过去的梦了。她并不想拘泥于那个让人陷入困境的难堪的过去。谁会想要记起令自己难过的记忆呢?谁会忘记那样刻薄恶心的回忆呢?

    师父说为什么要记得让自己痛苦的东西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可是很累的啊。明明我家阿七现在成长得很是令人骄傲啊。

    她也很赞成师父所说尝试去忘记,可是如果“忘记”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擦了擦眼泪,梁幼七下床。

    这是在兑泽时她生活的小屋。

    没想到师兄把自己带回这里来了。

    她头有些疼。眼睛也哭得有些疲累。她想自己需要收拾一下。身体惯性的走到一旁放置盥盆的木架前,她早前瞥到盥盆里有水,便直接闭上眼睛弯腰捧起一汪清凉的水扑到脸上。觉此还不够,她又将脸伸进盆里,把脸浸在水中。等到再也憋不住气要换气时,她才抬头,用手抹去脸上多余的水。

    她睁眼,在波光粼粼的水波中,她看见自己满脸都是那些暗紫色的花纹,不由得手抚上了自己的脸,恍惚中,她看见那些花纹在动,它们随意转换位置,绕成一朵朵有毒的花。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像是想到什么,她慌张的扯开自己的衣领,她低头,看着那些比脸上颜色更深的花纹盘在她的心脏处交织出一幅图。

    不……她想到驼篱死后那副带着笑意的脸,气得将面前木架扫倒在地上。我才不会这样死去。才不会!

    她想打坐,想运用功力抵抗一下这不知名的毒素,可是当她运功时,她便能感到心脏一抽,随后吐血。

    虽然不及神魂疼痛千分之一,但是她如今这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怎么受得住。

    外面机关鸟重复传递消息说审讯堂坍塌,请各位弟子不要靠近审讯堂。她听到这则消息,知道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她想去看看。可是自己如今这副样子……她只能把自己都包起来,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已经变成这样。那个“无法无天”“目中无人”的梁幼七,不想将自己的伤口展示给任何一个人看。

    出了门口,转身便遇见抱着一堆吃喝来探望她的锦时。

    “师姐?”锦时看见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戴着帷帽的梁幼七,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呆滞住,随后便是不解。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七师姐要在听风崖里穿成这样。

    “锦时……”

    “师姐,我带了好多好吃的来看你,你看,有八宝斋的荷叶鸡,有……还有师姐你最最爱的桂花茶,待会泡上一壶,然后吃点甜而不腻的糕点,甜的东西能让人心情变好不是吗?”

    见梁幼七久久不回答,锦时瘪着嘴问:“师姐你受伤很严重,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她才说了这么一句,谁知锦时却红了眼打断她说:“骗人!”

    “师姐,你骗人。一百年前斩风行动之后,我就从来没有见过你受那么重的伤了,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吴开夏和其他弟子就不用死了……是我没用,都是我的错,明明是弟子们的小师叔,却成日里不思进取,只知玩乐,那种情况下,我就是一个累赘,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护着我这个废物……如果不是我,如果我当初认真一点学习法术,就……”

    锦时手上的东西全都掉落在地,他不知怎地又陷入了魔障,一直喃喃说是自己的错。

    “锦时,锦时,够了,那不是你的错。”

    心里泛起的酸涩之情叫梁幼七将锦时抱住,她劝解他,就如曾经另一个人劝解她。

    等到锦时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梁幼七和他双双坐在回廊的栏杆上。

    忍着疼,梁幼七施了法术变出一张桌子让地上那些东西在桌上整齐排好,然后她找了糕点的纸袋,拆开拿出一块递给锦时,笑着说:“甜的东西会让人心情变好的,是不是?”

    锦时抽泣着看了梁幼七一眼,嗯了一声,从梁幼七手里接过糕点吃起来。

    “见过吴开夏他们了吗?”

    “……见过了。他们和其他弟子一样,都很好。”

    还是觉得嘴中苦涩,锦时便从梁幼七手中袋子里又拿出一块糕点。

    “锦时。”

    “嗯?”

    “死亡不是结束。”

    锦时鼓起半边腮帮子说:“师姐,不要骗我。吴开夏他们说我很傻,什么都会信的。”

    梁幼七听见这话,笑了起来。

    “师姐,这世上有轮回吗?”

    “你觉得呢?”

    “应该有吧。不然人世间那么多遗憾,该怎么办啊……”

    锦时自我调节已经差不多了,桌上的吃食也已被他吃得差不多了,见梁幼七翘腿支手瞧着他,不由得手摸上脸去看看有没有残渣。只见梁幼七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对标锦时的脸上,他摸到一大块骨头碎,嗷了一声,脸红得差点钻桌底下。

    看向梁幼七,但见她无奈笑意。

    “师姐要去审讯堂那边吗?”

    梁幼七点点头。

    锦时早便察觉梁幼七的不对劲了。就像现在,她的手明明在抖,但是又强撑着不表现出来,不过他也不知道梁幼七具体怎么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他如此提议,但却被梁幼七否决。

    “为什么啊?师姐好讨厌。”锦时嘟嘴道。

    “那好吧。师姐有事的话,那我也不缠着师姐你了。但你接下来不许拒绝我的好意。”

    说着站起来,变出一艘小舟,梁幼七清晰的看见那艘小舟舟身刻着“移风舟”三个字,见此,梁幼七不禁看了锦时一眼。这个也会成为你无法忘记的记忆吗?

    去到寻理山之后,梁幼七没想到审讯堂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如此想。

    她不敢出现在人前,于是躲着,很远的躲着。她来之时白岚已经离去,余下大师兄、三师姐、四师兄、执尺人还有两个审讯堂的弟子。

    接下来她又看着三师姐和执尺人几人离开。看向打坐的守则,看着他身边还有大师兄在,明明她是想离开的,可是她又挪动不了半分,她总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所以她就这么待在原地,和大师兄一样等待着守则醒过来。

    她心想,只要四师兄醒来,她就回去了。然后去和师父说,她要出去寻医。寻医,寻医,也许寻得,也许寻不得,反正,不要死在听风崖里。会很麻烦的。

    只是四师兄醒过来之后欲掐死大师兄以及大师兄突然的一声“阿七”打乱了她的算盘。

    不要把她拉进去,现在的她,可没有什么用。

    大师兄喊得更大声了。梁幼七不能理解大师兄这么还有那么多气力说话,而且他也不是打不过四师兄啊?怎么一副被压制的样子?

    现在的四师兄,是谁都没有见过的模样。他从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他从来不会对同门下手的。就算是他最讨厌的李承肆,他们也是最为公平的肉搏打架,点到为止。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以致人死地为目的下的手。

    许是她病急乱投医,许是曾经守则对她说过的话给了她启发,不管是什么,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嘴边已经架着一管玉笛了。

    希望有用吧。她心想。

    看见有了成效,她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不过这一切不容得她多想,在她察觉守则想要寻找她的方位的时候,她先一步离开。

    不想让他知道。

    她是怀揣着这样的心理离开的。

    摸着自己被掐出印的脖子,白天厌烦的啧了一声,好小子,下得死手。自从跟了李今后,除了有一次假扮李今与一难缠的对手假装成亲,结果被其发现用红绫勒差点被勒死外,那么多年,他都没被人勒过。

    他得承认,自己是故意不还手的。若是他还手,凭现在的守则也近不了他的身。

    只是守则那副样子,不论怎么做,都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幸好阿七在。

    “你站在门口干什么呢?”

    李今坐在院子里摆弄花草,早便察觉白天的气息停留在门口,只是没想到白天在外面站了很久都不进来,就不由得生些小脾气。

    白天闻言,一个激灵,抬眼刚好对上李今冷冰冰的目光,完了完了,生气了。想到此处,他赶紧进去然后关上门。

    在紧闭的门里传出李今的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这可不妙。最近这是怎么了,事情全都凑一块了。”

    话音刚落,一头机关仙鹤碰的一声一头栽进院子里。

    等到机关仙鹤站起带来的消息更让白天和李今没想到。

    “季秋君与飞燕仙子安好。不知什么原因,五根琉璃柱已完全碎裂,关押的大妖与姜青来已逃。其中双头蛇妖、角陵鱼、狐鬼已经伏诛,本来无人受伤,但是蛊雕狡猾,执尺人被蛊雕重伤,掉落云中湖。蛊雕本欲作恶,黄金屋内鹏无翼出手,已诛杀蛊雕。现今只有姜青来不知去向,她似乎知道我们在她身上下了追踪咒,已经破解,以至于我们无法追踪她的行踪。”

    听完宁文殊的报告,李今首先便是问楼藏月如何,只听机关鹤回答:“已被鹏无翼收纳黄金屋中救治。”

    李今看向白天,白天轻叹一声,摸下巴道:“麻烦。竟然知道如何破解听风崖的追踪咒,唐梅已离了听风崖许久,这更新换代的追踪咒她可不会知道,有意思。”

    说罢身影消失在院子中。

    现在白岚不在此处,管事的便是他俩了。

    这事儿,确实有意思。李今想着,无意剪下一朵芍药。

    看见那朵芍药落地,她哎呀一声,略显惊讶,弯腰捡起芍药时与对面说:“此事不要张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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