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装好的丹药放进斜挎包中,再回头,他眼睁睁地看着本想保护他的金龙羽等人被相柳吐出的毒液所形成的水坑沼泽所腐蚀熏蒸,痛苦不已,那些刺镰草缠住他们,锋利的叶缘刺进皮肉,渗进毒意。

    他们喊得撕心裂肺,痛得蚀骨碎心,手中仍旧紧握着剑。他们没有把视线放到锦时身上,好像并不期望着锦时会突然大喊一声立马站起来手握淮水剑救他们。

    锦时感觉自己听见了他们骨骼分离碎裂的声音。

    他仍在发呆,脑子尽是嗡嗡的声音,视线已经模糊成多个重影。

    狼狈不堪的他坐在地上,泪水涟涟,上下嘴唇在打颤,他连爬去另一边躲避的气力都没有了。

    在他发呆期间,相柳闻味而来,吴开夏离他最近,见此不顾自身安危,他被腐蚀掉的半张脸露出极大的恐惧来,不为自己,而是为如今不知处境的锦时,吴开夏大喊一声小师叔闪开,然后动用全身气力挣脱变异的刺镰草扑到锦时面前。

    那一刻,锦时脑中一片空白,他只看见吴开夏从天降落,身上那件听风崖专属的姚黄丁香苍羽男弟子服被割开无数道口子,衣摆拙脏,向后张扬。

    而因着浑身出汗有血有水,血液急流,毒绕心间尤快,居于吴开夏心间铜钱印快速凝聚。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会在这里没命。

    他忽地释然笑了,心想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死后许多事情都做不了了,比如他那扶不上墙却一直想要为之改变的神机术,比如他从拜入听风崖之后就一直嘴馋的万花谷中栽种的那颗辰星果树还没有结果……

    二指凝在额前,中指点额,手持的本命剑剑身通亮,吴开夏眉间张狂与坚定之意不移,他看着相柳,深呼吸一口气,他其实想做那盖世英雄已经许久,现在他想他要圆了他那愿望。

    他朝相柳大声喊道:“来啊!你这丑八怪!”

    说罢立刻动用移风舟把锦时堪堪送开五六丈,才五六丈已是极限,毕竟这里禁飞。移风舟刹停在不远处干净地上,使得锦时被移风舟盖住。

    仿佛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锦时找着办法慌张的从移风舟中出来,他仍哭着,急得好几次都抬不动移风舟,也可能是因为吴开夏下了禁制,叫他待在这里头可能更安全些。

    可是他嘴里喃喃说“吴开夏,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们都别这样……”。

    他忽地对自己生了恨意,对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废物的自己而感到哀怨,如果他的实力可以强到可以保护别人而不是拖后腿,如果他当初再努力一些……他一边抹泪一边尝试抬起移风舟,哪怕指甲都已经翻卷渗出血意,他还是不肯放弃。

    一直到他感到抬起移风舟不再需要多少力气时,他似是察觉到什么,脑子里那一根线突然崩掉。

    翻开移风舟,他从中探出身子,转头回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通身被火焰缠绕燃烧的吴开夏低着头驻着剑,半跪在地上的情景,而他的身旁滚落着一颗相柳的头。

    锦时的哭泣忽然停止了,可是眼泪还在流,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尝到自己既苦涩又咸的泪水。

    相柳没了一颗脑袋,疼得发疯,其余八颗脑洞环绕式的喊疼,那蛇身的尾巴一扫一打,地面被他捶下浅坑。

    他不知道吴开夏是怎么把相柳的一颗头砍下来的,他想不明白相柳那么厉害——那是连三师姐都说难缠的存在,吴开夏又才什么境界而已呢?他还没有自己境界高呢。

    锦时借着移风舟慢慢地站起来,眼前不论是声音还是画面,统统在他面前慢速的播放。

    不是因为他突然了悟到了什么,而是……他手掌拍拍自己的耳朵,晃了晃头,声音……好像听不见了……锦时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尚还活着,可是也是摇摇欲坠如风中残烛的听风崖弟子们。

    他看见他们的口型、表情,又再次晃了晃脑袋,两只手试验着耳朵是不是真的听不见了。

    听不见……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他走离移风舟,步伐有些虚浮。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什么,什么就被打碎。

    他看着章养书被相柳一尾扫到地上陷进深坑,瞳孔蓦然缩小,伸出的手还有抬起的脚步尚还来不及收回,他偏头去看狂躁不安的相柳,与其其中一颗头对视上,倏忽间,刺镰草窸窸窣窣冲涌而上,朝他而来。

    那一刻,他脑中闪过的想法就是谁来救救他——闭眼弯腰下意识护住斜挎包里的东西,锦时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只是许久过后,刺镰草没有将他缠绕,反而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啪地掉落在他旁边,他缓缓睁眼,看见了那把他放置在人间雪风巽他所居住的院子里房间中梨木架上只堪堪做个装饰品的淮水剑。

    淮水剑身水光潋滟,嗡嗡作响,细听又有一股流水之声,涓涓细流,使听者陶醉,而后又有做咆哮如轰隆雷声,将人埋入滚滚长河窒息而亡。

    去除周边所有企图靠近锦时的刺镰草,解救了听风崖弟子们之后,淮水剑飞了一圈,把刺镰草削到只余草茬,再无半分生长痕迹,然后竖在锦时面前,望着那高十几丈的相柳。

    锦时看着这把自小就被他遗忘在角落不肯触碰的淮水剑,呆滞住,心情些许复杂。

    师父说过淮水剑是名剑,有灵之剑,当年剑冢中,他的父亲——他已经默认自己是孤儿,默认师父所说他是江流儿的经历——为他寻的满月礼。

    天上地下,唯此一把淮水剑,裁山为骨,掬水为魂,山川湖海蕴藏其中。

    以前他从不相信,将淮水剑做劈柴刀,做一些粗俗的事,还对淮水剑嗤之以鼻过不少。他宁愿拿师父在他三岁那年给他雕的木剑出去与师侄们玩闹也不愿带淮水剑出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不愿意,他不愿意。

    他正发着呆,与他分离没多久就被他多次念叨想要见到的他的依仗、他的信赖、他想为之倾诉的目标——梁幼七手中拿着须弥珠御剑到来。

    她轻轻地落地,看见这一幕惨像——她先前还见的百来名脸上漾着笑意朝她招手和她开玩笑说笑话的鲜活的生命,那些无辜的、原该平平安安出去的听风崖弟子,只余四五十人。而且这余下的人也都是非死即残。

    她慢慢红了眼眶,一时失语。

    如果不是因为她……她心中漾起诸多自责。

    锦时看见她,想要开口喊七师姐,可是思想至如今惨像是自己无能造成,他那些话全都只能困于喉咙里发涩酵酿。尤其看见梁幼七那眼神,他泪又涌了出来,心中酸涩之意也涌出喉咙。

    他打了退堂鼓,待在原地看着梁幼七,看着她的手慢慢覆上脸面遮住她此时难看因为哀伤和怨恼而扭曲的表情,看着她嘴唇翕张却不知道在说什么,看着她把手放下,露出的眼神既狠毒又冷静得可怕,如果不是她眼角那抹嫣红,锦时许是会被梁幼七这副样子所欺骗。

    他不由自主向后一步——可他的背后就是相柳。

    他看见梁幼七朝他伸出手,大张着嘴,瞳孔猛缩,他才像意识到什么,回头去看,便见相柳吐出毒液想把他浇灌于毒沼泽之中。

    他心想,他总是拖后腿……闭眼之际,他感觉到一股凉风袭来,又急又躁,然后他感觉自己被人护在身后,然后他闻见了七师姐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血腥味!他猛地睁眼,却只能看见梁幼七中后脑勺。

    毒液被挡在界外,锦时差点又要因为腿软摔倒在地上,被淮水剑带了一把,堪堪站稳,他看着梁幼七转过头,脸上竟然还笑着,他实在不能明白七师姐怎么还笑得出来的,因为七师姐她……她七窍正在流血。

    “小十二,拿剑。”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她的话就像他那前面混吃等死日子里师父还有其他师兄师姐们对他说的那样——“拿剑,小十二”。

    他们诱着、哄着、骗着,叫他拿起淮水剑。

    原本他的耳朵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是当七师姐说出这话时,他的耳朵像是经过一股涓涓溪流之声洗涤,然后他就可以再度听见万物的声音。

    “七师姐,你神魂里的烙印……”他蠕动嘴唇,七师姐这样,叫他寒心酸鼻,他心中有着太多想说的,想问的……

    梁幼七没有在意锦时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叫他拿剑。

    锦时看着梁幼七的状况,瞥了一眼就在旁边的淮水剑,摇着头,他还想说些什么,抬眼看见梁幼七已经飞身出去战相柳救其他弟子了,他的话又只能再度噎回去。

    看向旁边只要见过没有一个不说它是把好剑的淮水剑,锦时犹豫再三,微动手指,慢慢伸出手向淮水剑剑柄。

    只一刹那,淮水剑自动到他手中叫他握住,那一刻,锦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能感受到淮水剑与他有种莫名的联系。

    不是本命剑与剑主之间宿命感的联系,而是一种奇怪的……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经历过的感觉,莫名的亲近感叫他无所适从。

    他看向那与相柳大战呈出疲态却没有丝毫让步的梁幼七,心里下了决心,握紧手中淮水剑,目露坚毅。

    而那远在御风殿中侧躺的观察许久的白岚——这个听风崖上下都无比尊敬,就连在外也是名声远扬的岚鹤真人,见此一扫眉间阴霾郁色,缓缓露出笑意。

    只是一想到吴开夏等人,他叹息一声,抹去影像,坐了起来,揉捏太阳穴。

    先前救不了,不能救,现在看见梁幼七重新活动起来,他知道,那与梁幼七签下生死契的驼篱已死。

    白岚走到御风殿外面,见白天和李今敛色立在外面,一人双手交叉放在腹前,一人将手拢起放进袖中。

    见白岚出来,二人行了一礼。

    白天问道:“现在可以进去了?”

    “有劳你二人去将剩余的人带出来。”

    “相柳,是那里的人放在里面的,是否?”李今问。

    她问这样的问题全是因为当初最后一只相柳是由她亲手所灭。而今在须弥珠中又看见相柳,她不由得怀疑。

    “是。而今大华十三州各处有相柳的都已被绝迹,除了那处,还有哪里呢?”

    “如今守则正在地坤睡着,他若醒来得知阿七神魂中烙印又作用了,若知是您……您又该与他说什么呢?又是骗他吗?”白天问。

    “他不会知道的。我叫那人多看着他一会儿。”

    “您明知道不可能。如果能够看得住,守则怎会多次跑出去?他做的那些事您与我们一样瞧得清楚。”

    白天说完,李今接着道:“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他可以控制烂柯奇境,他们都可以。他们之间就差一个契机了。”

    “我知道。关不住他的。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关得住他。他就是这样的脾性。”白岚捻起自己衣袖,看了一眼上面的花纹。

    “你真的就这么任由她乱来?一百多年了,她至今仍不知道真相,偏要认为是我们害死了何衣。她站在我们对面,用些虽然拙劣的手段,却弄得我们付出不少代价,她知道我们听风崖太多事情了,广弘二人四十年前的游历就被她阴过不少次。现在你放她的人进来,这个代价,大吗?”李今又接着问。

    “我以为我听风崖弟子是金玉在外,现在看来,不全然。记住,连着他们其他人尸首也一并带出,之后埋在万盟那边,立个碑,叫人记得他们。”白岚闭口不谈李今最想知道的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见李今蹙眉不大高兴的样子,白天抬眼看着白岚的表情问:“……您不后悔吗?”

    “不能悔,我走的这条路上不能容忍我有丝毫怯懦之意。”白岚的目光骤然犀利瞧向白天,白天见状,已是知道了,决定闭口不再言。

    “现在看来,还是不行。接下来,该叫他们教弟子们一些自保能力了。”白岚摇头,自顾自说完身影忽地化成一阵风离开了御风殿。

    而白天李今一看,对视一眼,一起飞往之前驼篱设的须弥界处——也就是游涧峰去往万花谷那一路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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