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茶楼,一介平民楚尽欢所开。

    楚尽欢刚开始时霉运上身,做什么生意坏什么,他最初开这个茶楼时无人问津,门可罗雀,对家为了让他早点关门大吉,竟大半夜溜进他茶楼里搞破坏。

    当然,很成功,所以楚尽欢差点面临关门回家种田的地步。

    只是后来来了一位贵人,给了他将死的茶楼生机,而后经年累月,慢慢的,云来茶楼亦是如今算得上一流的茶楼。

    文人墨客,平民百姓,云来茶楼接纳不论等级种族的任何人,不谄媚,不随流,将自己本分工作做得极好。人们大多喜欢来这里小憩,喝上几口热茶,听上几个与他们记忆中不太相同的有趣的故事。

    惊堂木一拍,茶楼里说笑声骤散,大家无一不全神贯注看着坐在长桌前清秀儒雅,面白少须,头戴纶巾,着鸟梅紫衣衫,执书写“赤柏”二字画千山万水图折扇的说书先生,眼看他拿捏声音,开口一声“父老乡亲们大家好”,声调怪异,与其面无表情作为反差,不禁逗笑大伙。

    熟悉的开场白,熟悉的说书人,来云来茶楼,若有幸听得赤柏先生说书,才是众人所求。

    三十年前,赤柏不知从何处而来,风尘仆仆来到云来茶楼,身着颜色暗沉素衣,谈吐文雅,看着一脸贵像,不似那等会干粗活之人,却没到也是来谋差事,想要在云来这里谋份工作,让楚尽欢暗里吃惊。

    楚尽欢原本不想招赤柏工作的,毕竟那时茶楼都快关门大吉,干活的也都快遣散完毕了,他入不敷出,剩下的那三个看情分的小二厨师的月钱也快发不起,便不想再招赤柏。

    但是随他而来的一位不苟言笑的高大的男子,出资入股,使他将死茶楼枯木逢春,不过是有要求的,要求便是让赤柏在此处工作。楚尽欢想不通啊,怎么会有人出钱买罪受。只是他们实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要一个在茶楼工作的位子,楚尽欢倒也不是不能给。

    赤柏不想干小二厨师等出力费力工作,与楚尽欢相商许久,虽对楚尽欢开出的小二厨师等工作心里嫌弃,面上也并未表现出来,只道自己能说些与当今版本与众不同的故事,不知可否在这里当个说书先生。

    莫说他听见这要求皱起眉头,那名出资的男子也不悦横看赤柏一眼,但没说什么。说书先生,那是顶好的酒楼茶馆才有的玩意儿,阳春白雪,雅俗之事,他云来茶楼是还没有想过的。

    赤柏那时还当众兴起说起一些故事传说,虽然楚尽欢觉得他胡编乱造,不尊重史实,且觉得这编得也是没有根据,茶楼里剩下那几位却不是那么想的,他们拍掌叫好,说讲得果然精彩,才没有听过的版本,那可是新奇得很。这些话听得楚尽欢把刚想说出来不行的话咽了回去。

    楚尽欢犹豫之际,却在动摇,听得赤柏说自己不求钱财,只求温饱与一个住处,除此之外,可在此免费说书说上个五十年,楚尽欢一个心动,奸商本性萌芽,立即叫人拿来契约书,当场与赤柏签字画押。

    与赤柏来的男子见赤柏落脚处已搞定,随后就站起身要走,走时与赤柏说:“你当真要在此处留下了?”

    “大可放心,无论我在何处,他们总能找到我,便是上你那处,也是如此。我不去你那里,但怕殃及池鱼。”

    “你也别忧心你与小风的事,他心中有结,他不是不原谅你,只是怕牵连你罢了。”

    男子沉默不语,点头,作揖与赤柏离别。

    三十年后云来因赤柏说书而大火,茶楼规模扩建又重修,楚尽欢本打算开分店,想想赤柏只有一个也分不得无数个,多数来云来茶楼的都是来听故事的,除非找到一个赤柏的平替,否则他的分店是开不了的。

    由此楚尽欢也不再纠结开分店的事了,而是把更多尽力投入到如今这个已扩增到九层楼的在八九年前被知名山水诗人严阁写的《游羽都赋》夸赞的羽都第一楼。诗中夸赤柏“醒木一拍梦初醒,谁叫谪仙下凡都?”,夸云来茶楼“竹炉汤沸火初红,呷茶却作绿蚁香”,夸老板楚尽欢“豪情侠胆义气横,人间济世侠士真”。

    这些话把楚尽欢乐得天天傻笑,就算是到了现在,看见茶楼内挂着的严阁送的真字帖,楚尽欢便没理由来了底气,见到那字帖,坏心情都自己好上七八分。这可是他的招牌之一。

    这三十年里,楚尽欢也是日日锻炼保持好心情与好身材,他可想要长寿。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的脸上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细纹和皮肤松弛。而三十年前来这里的赤柏,他看着楚尽欢从二十七岁的小伙成亲生子,看着他的儿子女儿进入学堂,而后也渐渐长大有了楚尽欢当年年轻的模样,当他再次吃到楚家的喜糖时,他还依旧是当年那个面白少须的赤柏。

    暗里知道些什么的楚尽欢没有问什么,一直到他儿孙满堂,躺在床榻上弥留之际,赤柏过来看他,见他最后一眼。

    已是风烛残年的楚尽欢看着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赤柏,笑着问赤柏说先生您不是普通人吧?赤柏说是我是只树妖,楚尽欢听见赤柏所言,没有害怕,指着屋檐,指着那些已经消逝的却不曾远去的岁月,很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笑着,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他说我早就知道先生不一般啦,只是苦于先生屈居于我这几十年了。

    我很感谢先生,如果不是先生,我现在早不知道上哪为人做牛做马去了,哪得现在颐享天年,寿终正寝呢?他说先生你们要加油,要让那些糟践人命的假神仙们付出代价,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着房子的某个方向,睁大眼睛看着,随后便慢慢微弱下去,随后便是无止境的安静了。

    赤柏知道,他指的是云来茶楼的方向,他放心不下云来茶楼。

    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赤柏善说野史怪谈,偶尔也说些隐喻讽刺的不知真假的故事。他在云来茶楼三十七年,便说了三十七年的书。他还写书出书,一经出版,往往在几个时辰之内抢售一空,只得再印。

    王十一有事来寻赤柏,也只能等他忙完休息才能去找他。她早就来到,找遍都没再寻见一个空位子,本想像其他人一样站着听。

    这时来了一个童子,询问她是否是王十一王小姐,王十一点头说是,童子闻言,引她来了最前面,但见第一排预留一个位子,童子说这是先生预先为王小姐留的,王小姐坐这里便好,王十一受宠若惊,心想没想到赤柏先生又提前知她来找他了,谢过然后坐下。

    坐在王十一旁边的几位都是羽都或是远处来此听赤柏说书的,看见王十一被童子恭敬对待,以为她和赤柏有不一般的关系,不由得就与王十一套近乎。

    赤柏上台,着一袭冰山蓝线莲衣衫,他先是与看客们见过,而后撩起衣摆坐在台上准备的椅子上,正巧与王十一面对面。这位置可赶巧。

    赤柏未开始上场时,在漆黑的台下站着,瞧见已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王十一,差人送了份热茶过去,王十一收到,找到赤柏所在,微笑着点头,赤柏但笑,整理衣衫与头巾,拿好折扇,喝了一口童子递上的已经凉下去的茶,就上场去了。

    今日讲的是散修李陵散与凡人入魔林二七之间历经五重幻境爱恨情仇的故事,赤柏取名唤《仙魔障》,他前面已讲了两重幻境,如今是讲第三重“坠羽”。

    第三重幻境“坠羽”中,主要讲李陵散化身的凡人华子衿与林二七化身的凡人戚莲花,他二人在瀛洲收徒试炼中结下梁子,互相放言要让对方刮目相看,结果抵不过命运的捉弄的故事。赤柏讲故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口气就讲了一个半时辰,要不是时间有限与故事篇幅过长,他或许是想要一次性把故事都讲完的,期间桌上所放茶水一口都没有喝过。

    【要说华子衿和戚莲花也不负当时二人在试炼中于众人面前放下的狠话,经过三层选拨,他二人一个水灵根一个金木双灵根同时拜入瀛洲,也如愿以偿在去了自己心动的去处与见到了一直仰慕钦佩的师父。

    在穿上属于本门的弟子服与经历了三天三夜的纳新活动之后,二人于第四日满脸笑意的被分配了任务。

    一个在万芳岛当差做花农,一个在枯寸方外天守门做看门狗,与当初自己想象的走上人生巅峰被师姐/师兄/师弟/师妹们仰慕追着问话的受欢迎画面完全不一致。

    虽然二人实现了当初试炼时与对方所说的天各一方互不相干,但是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他们想要的。

    这样的生活平静无聊的过了三年,当了看门狗的日日接触门中弟子的臭脸的华子衿身边依旧没有一个朋友,进出枯寸方外天的各位弟子都当他是门口的吉祥物,时不时逗逗他就会被他追着咬上三千里;

    当了花农的戚莲花因为万芳岛偏僻没什么人来,她沦落到在岛上做手艺人,虽然偶尔见来采花赏景的仙女,但是她只能当背景板,她对仙女的美貌吸溜吸溜流口水,也只敢远观,因为要是再吓得来这里玩的仙女逃了,她真的是要与人类社会绝缘了。

    后来因为机缘巧合,二人于天琴台月下相逢。】

    说到月下相逢处,醒木一拍,堂下观众意犹未尽,爆出热烈掌声,准备的的花果被他们丢上台表达对赤柏的热爱,大声叫好期待着下次赤柏再说书。

    云来茶楼有九层,第一层与第二层皆为招待一般吃饭喝茶的客人用,第三层为说书专属,容纳观众,说书高台,五柳住处,皆在此楼,第四层及以上,不住人一般也不开放。

    说完书,赤柏站起谢幕,接着便退下,将回房间。王十一急忙站起身,跟在赤柏身后,赤柏回去房间走廊有些黑,小童进进出出抱着那些送给赤柏的礼物。赤柏招的小童尚幼,搬这些东西来去吃力,赤柏扯下方巾,攥在手里,打开折扇,好不快活的哼着小曲儿扇着折扇,与小童擦肩而过。

    跟在赤柏身后的王十一瞧见小童吃力,出手帮了小童,小童见有人帮他,顿时大喜,想要将东西给些王十一,只是王十一动作已引得赤柏停下,他转过身面露不悦地看着小童,道:“那是贵客,怎地如此没有教养,让贵客帮你干活?”

    小童被这么一说,才知道是赤柏的客,他以为是那些偷跟着赤柏进来的爱慕者,蓦地脸红,忙不迭道歉,说自己并不知道。

    赤柏并未理小童,只跟他说下次注意些,便勾手让王十一继续跟上来,王十一是走是留有点犹豫,最终还是默默在背地里施法助小童轻松些,赤柏暗里瞧见,在小童离去见不到人影时,对王十一半是嘲笑半是担忧说:“王三剑你果真还是心善。”

    回了房,赤柏关上房门,施了结界,以防他们这番对话遭泄露。赤柏将方巾丢到面盆中,折扇在墙面上挂好,边做这些事时,边问王十一:“寻我,何事要问?”

    王十一也不遮遮掩掩,道:“不知先生可否告知为什么八咫会有钩蛇的蛋,究竟是谁人与他的?”

    赤柏手上动作一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幸好栖息在我枝头的鸟儿够多。”

    又说:“前段时间……”赤柏还没有说完,王十一就问前段时间是什么时候,赤柏的话被打断,若是常人,赤柏必定发脾气,会扯着嗓子喊无故打断别人说话可不是个好行为,可是赤柏很是欣赏王十一,也就对她宽容了些,赤柏看着王十一坚定的眼神,摆摆手说这与你问的没关系,不说了。

    赤柏闭眼,洗着方巾说:“与你那宝贝徒弟见面的,是一个入魔的魔修,而那蛋来历也不小,是那魔修从南疆周元祭殿偷出来的。”

    赤柏这话叫王十一大为震惊,她问赤柏真的吗,赤柏没说真假,又说:“八咫与那魔修半年来多次见面。你知道这其中利害关系,在当今这种环境下,他还无视前例与魔修多次见面,八咫……你得看管好你家八咫,别让他再如此任性下去,否则下一次斩风行动,八咫必受害,躲避不得。”

    王十一连连点头说是,她没想到八咫竟然会在半年前就与魔修联系上了,虽然不是很早,但是她一直避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有半年……想起自己之前在昭师道人与一众长老开例会时,躲在门外偷听那次例会内容。他们遮遮掩掩,说的话似是前言不搭后语,却是她根本不了解实情。

    那时昭师就知道八咫与魔修见面了,长老们也知道,说着势要向她王十一声讨八咫过错,要么把八咫交给水月牢,要么杀了八咫而后王十一这个师父认错,最后却都没有实行。

    一是昭师道人,她的师父还没有发言,当着人师父面前说要声讨人家最出色最值得骄傲的唯一徒弟,长老们之间讨论过后,声音渐小,二也是因为若不是她是现在天崖风最有希望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众人将振兴天崖风的任务交到她身上,也无人会容忍她王十一的徒弟如此作恶多端,却没有遭受过太重的惩罚,只因都由她拦了下去,看她面子下手没有那么重。

    王十一见过赤柏之后,不过一炷香时间问得她所要的消息,便又上听风崖。

    听风崖上,王十一行走在人间雪春不渡长长的游廊里,花开枝繁,海棠压枝,芍药牡丹层层叠叠,白色玉兰铺成一路。

    秋水与槐花在前方引着王十一,秋水时不时掏腰间葫芦喝酒,她整个人醉醺醺,走路东倒西歪,看得王十一十分害怕她会摔倒,跌出游廊,进了百花深处。

    相比秋水,槐花老实得多,安静内敛,黑与金相交的衣饰翻起青竹与幽兰海浪,她头戴檀紫色头巾,她两只手则搅在一起,无言看着秋水好似发酒疯的样子,嘴微动,也不知在说什么,也没出声。

    “到了。”

    领王十一到了李今所在,秋水与槐花是任务已经完成,秋水把酒壶往腰间一塞,快速跑进那开着并不比外面少的繁花院落,推开门,喊了声:“三师姐,王师姐来了。”

    李今自内间走出,眉眼美艳,看见秋水脸色红润,动动鼻子,皱眉问秋水:“秋水丫头,你又喝酒了是不是?又是自个儿去后厨盛的?”

    秋水吐吐舌头,李今虽是生气她这样做,但是也没有说什么重话,捏着秋水的脸警告了她一番,王十一和槐花走在后面,李今看见王十一后面矮她一头的槐花,哎哟一声,笑着说槐花来了,槐花脸红,糯糯的喊了三师姐,李今应了,才转头对王十一说:“王师妹是特意来听风崖寻我的?进来喝杯茶吧?”

    王十一也不觉尴尬,她倒是挺羡慕这种轻松自在的同门关系的,面对李今邀请,王十一推辞道:“不用了,方才去寻过赤柏先生,您也知道,他那边最不缺的就是茶水。”

    李今哦了一声,没想到王十一来之前去找了赤柏,看来是有事了。

    沉默了一会儿,领王十一进去,转头对秋水与槐花让她二人去玩,秋水闻言,揉揉被李今捏疼的脸颊,如获大赦,打了个饱嗝儿,嘻嘻哈哈地朝李今招手,牵起槐花的手开心的喊槐花师姐,槐花点头,秋水指天说我们去玩吧,槐花点头,绽开笑容,和秋水一起离开这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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