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夜墨色如水,明月匿隐云后,星子稀疏,清湖村的狗吠声从村头至村尾尤有余音。黄岐爱家中未曾养狗,乡下农村家中一般皆会养狗,以防窃贼偷盗家中财物与家禽。黄岐爱家吃过饭之后就像其他家一样安静下来,唯有狗叫区分黄岐爱家与其他人家。

    黄家没有什么可供娱乐消遣的游戏,吃过饭之后梁幼七几人就在院中静坐待凉进屋里,离惊玄绕着院子走了几圈消食,累了也坐下。

    梁幼七手里摇着蒲扇,看着黄冬时点纸缠香,桌上已有吸蚊灯,现又点纸缠香,饶是如此,飞蚊还是未曾见减少样子,嗡嗡作响的扇翅声令人听了心烦意乱,黄冬时眼见一只飞蚊停于手上,啪地一声下了狠手,只见一小抹血迹残留手上,黄冬时把飞蚊尸体扔掉,抹去手上血迹,转眼又燃了一支纸缠香。

    梁幼七与离惊玄二人身上并未见飞蚊靠近,叫黄冬时诧异,黄冬时被飞蚊扰得不胜其烦,问梁幼七是有什么好的避蚊方法吗,梁幼七正要作答,但听三更半夜门外传来敲门声。黄冬时起身,欲去开门,梁幼七机敏,以蒲扇拦住黄冬时,与离惊玄相视一眼。

    门外之人气息掩藏得极好,他方才一步一行轻飘却又气煞集结,杀意掩盖不住,只一眼,两个人便交换了心中探测消息。

    是修行之人。

    此时戌时过半,清湖村多数人已睡下,听黄冬时说村子里其他人与她家关系也不大好,按理说不应有人来开门。

    门外敲门声渐息,未过半盏茶时间,敲门声又起,黄岐爱在屋中缝补衣物,闻声放下衣物,问院子里黄冬时为什么不开门。黄岐爱刚问完话,敲门声就消停了一会儿。许是听见了黄岐爱的声音,停了吧。

    黄冬时刚想回黄岐爱的话,就被梁幼七捂住嘴。黄岐爱听不到黄冬时的回应,没有过多在意,她摇摇头,没事人似的继续缝补手里衣物。

    许是聊天聊得高兴了没听见呢。第二次敲门声消失之后,她以为门外之人不会再敲门了,结果意料之外门外又响起敲门声,黄岐爱忍受不了,复又放下衣物出屋。

    眼见院里三人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黄岐爱对两个人不好生气,对被梁幼七明显控制的女儿也生气不起来。

    被捂嘴不能发声的黄冬时不懂这位姐姐为何阻止自己去开门,瞧见母亲出来,连忙挣脱梁幼七的桎梏跑到黄岐爱身边拉她掩住自己身子。

    这时的黄岐爱已经完全确定梁幼七二人身份,对这二人初印象亦是颇好。

    看黄冬时被梁幼七捂嘴这一遭,有些怀疑她二人目的,就拍拍黄冬时的手让她莫要担心,再看向梁幼七,见她二人警觉样子,黄岐爱饶是心烦那跟催命似的敲门声,也没有先选择开门,而是作怪罪状问身旁的黄冬时:“门外敲门,怎么你都不动呢?”

    话是这么问的,但她心中也是知道外面定不会是村里的村民来访了。

    黄冬时低头,用一双委屈的眼睛瞟向梁幼七,摇摇头,不做解释,黄岐爱让她出来别躲着,黄冬时犹豫一会儿,挪了脚步。

    这时离惊玄站出来,说:“婶子,您也别怪妹子,是我二人的错,我二人觉门外之人恐来者不善,便未让妹子去开门。”

    黄氏母女与梁幼七二人面对面站着有些距离,离惊玄说完,黄岐爱点点头,说:“原是如此,有劳你们。”

    黄岐爱平静淡然,未见任何质疑。如此相信两位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离惊玄对此疑惑不解,她看样子很信任他们,明明她不知道他们来者何意,而且她一副欣赏的态度再三打量他二人,跟看自家晚辈一样慈爱。

    梁幼七见离惊玄出了神,识海问话:“你怎么走神了?”

    离惊玄摇头,说没事。又兀自喃喃自语。

    “她究竟是当年哪位前辈?竟愿为一凡人剔仙骨,做凡人……”

    连他也实在想不出来当年修仙界有哪位前辈剔除仙骨的。

    修士修行,聚天地精气灵气于身,久而久之生仙骨,是仙途之始。仙骨初时尚小,需再浇灌滋养以待长大,是修士最后渡劫的关键之一。不论何时,剔除仙骨一事都严重且巨大,不可能无人知晓,且无人传播,可他与梁幼七就是猜不出来也不知道黄岐爱修仙时的身份。

    “婶子家里可曾惹过什么人否?”梁幼七问黄岐爱。

    黄岐爱摇头,蹙眉道:“我家中只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么有那个能力去惹别人?”

    这就怪了。和离惊玄交换眼神,梁幼七让黄岐爱带着黄冬时暂时进屋里待着,并说:“婶子与妹子且等一会儿,我二人对付完外面那人,有问题想问您。”

    黄岐爱微微一笑,明白眼下局面不是她可以解决的,就答应说:“谢谢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若是知道的话,定如实相告。”说完带着黄冬时进了屋里。

    屋内,黄岐爱看着关上的门,一言不发,她放开牵着黄冬时的手,一个人忧心忡忡的到桌边扶桌坐下,她脑海里过了许多画面,最后她锁定结果,眉头紧锁。黄冬时见她举手,将手放在左心口上,似悲似怨,哀伤不已,似是上了情绪。

    黄冬时忍了很久,她并不迟钝,怎会觉察不到门外那二人的怪异之处?她问黄岐爱:“娘,那二人是什么人?”

    闻言,黄岐爱慢慢抬头,伸手牵过黄冬时,黄冬时过来,俯跪在地,头枕着黄岐爱的腿。黄岐爱摸着黄冬时,强忍悲伤,也不愿提往事,黄冬时便说“娘,您以前便瞒着我许多事,而今您还是不想与我说吗?”

    黄冬时感觉黄岐爱手上动作一滞,黄岐爱叹气,抚着黄冬时乌黑的头发,最终她还是说了出来:“他们二人是修士。平凡人惯常羡慕修士,他们修长生道,练无情决,御剑器于九天之上,逢妖怪祸世便提剑下山斩妖除魔。修士是一脚踏入仙界,一脚仍在凡尘的存在,有好有坏,他们所为,不论对错,皆为长生。”

    “修士……”黄冬时口中念着这个不算新鲜的词汇。

    为什么不算新鲜呢,因为她听村里人说起过曾经她爹也想做个修士,修长生大道……

    黄冬时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问黄岐爱更多问题,黄岐爱眯眼,脸上笑出几道细纹,跟黄冬时说起当年她在通天岛时的故事。只是她不能说故事里的人是她,于是她便捏造了一个名叫雀儿的女子,经历她人生中最快乐单纯的时光。

    故事正说到雀儿十八岁生辰礼那日,岛上长老为贺雀儿成年,为她办了华盛巨大的前面三十一位龙女都未曾有过的生辰礼,四鳌洋周边大岛四十九座,小岛一百九十七座皆收到请柬派人来祝贺。黄冬时听得出神,听见外面传来喊“二娘”的男人的声音,黄冬时皱眉,微抬头看黄岐爱,感受到黄岐爱身体微微颤抖,情绪也不对劲,黄冬时问黄岐爱怎么了,听到女儿关心自己,问自己的状况,黄岐爱再也绷不住情绪,声泪俱下,黄冬时一时慌了神,她直起身子,不知母亲为何哭泣。

    门外那男人是谁?为何他只是唤了“二娘”二字,便让一向要强的娘落了泪?

    难道……

    黄冬时没多问,为黄岐爱拭去泪水,黄岐爱一把抱住黄冬时,渐渐呜咽。

    门外敲门的人“二娘”“二娘”地呼唤,梁幼七和离惊玄对视,两人拉开距离,屏息缓声接近木门。

    这一声声焦急的呼唤中掺着毒药,让梁幼七听得恶心,她看向身后的屋子,毫无动静,她挥袖给屋子下了一层结界,转而眼神瞥向离惊玄,密音传与离惊玄道:“猜猜门外人的身份?”

    她和离惊玄刚刚达成打赌协议,怎料门外那人直接摊开身份说:“二娘,我知晓你在屋内。我去问过当年与我们关系还算不错的杨三郎还有他妻子,这住的确是我驼篱的妻子黄岐爱黄二娘不错。二娘,你开开门,我回来了。”

    “这明摆着了,不是吗?”离惊玄朝梁幼七眨眼,在黄家设下隔音结界与屏障。

    对驼篱所说,梁幼七嘲讽笑道“……真是虚伪啊。”

    门外驼篱许久未见黄岐爱回应,却听得离惊玄他们在里面说话,丝毫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手上敲门动作复又停下,脸色变得阴鸷。

    原本他是不想要动手那么快的,五天之前他回到清湖村,一直在暗处观察着黄岐爱母女,他心里又悔恨,又感慨,他从来不知道黄岐爱已经怀有与他的孩子。他当年被师父的话蛊惑一时蒙了眼,心里尽是冲动,引黄岐爱出村子至一矮坡后,欲杀妻入道,他刺黄岐爱心口一剑,亲眼看着她倒下滚落矮坡后,驼篱擦干净剑,自以为尘缘已了,情丝已断,修仙之路此后是坦荡荡一条通天路,便头也不回地御剑离开了清湖村。

    他自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清湖村了,无奈前些日子他再遇见贵人,贵人本想递他金枝,但算出他未完成当年入道之举后,将金枝收了回去。他不甘心,明明就差一点了,他入道晚,却比任何人都有天赋,就连被称颂夸赞的溪南宗首席弟子方扶南也没有他这般运气能得贵人直接上访递金枝。

    这世间修士那么多,可又有几人有他如此好运?修炼个十几二十多年就有贵人找上门来,何况贵人已向他抛出金枝,只待他上去栖息,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获得长生了。

    驼篱不知道当年黄岐爱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有些后悔未及时查看黄岐爱是否死透,以至于十几年后的今天又要来补刀。

    此时他的心境与当年已大不相同,或又因为修炼缘故,当驼篱看见黄岐爱与三分像他余下七分更像黄岐爱的女儿时,心中比悔恨与感慨更多的是如暗井无波的无感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呕吐。十几年后再见黄岐爱,他就会在脑海里闪现那晚黄岐爱胸口染出的血,想到她绝望而又震惊的眼神充斥难以置信,她逐渐无神的眼睛像一条在砧板上逐渐不再动弹的鱼,眼睛瞪大,死死盯着他,那样的眼神抓挠他的心。

    驼篱本还想再观察黄岐爱几日,只是后来于今日黄昏看见那两个同是修士的一男一女踏入这个村子,又停在黄岐爱家门口时,他才恍然回过神,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为自己的一时慈悲恼怒不已。

    他使法术开了门,见院子里对坐的一男一女,直接无视他们往正屋走去,他边走边喊:“二娘,你为何不肯出来见我?”瞧见设在屋子周围的结界,驼篱很不高兴,他看站在他左右的二人,突然变换脸色,笑着说“二位是什么意思?我多年未曾回家,今日一回家,却是见到二位陌生人不怀好意似是挟持我妻女二人?”

    面对突然扣下来的一顶帽子,离惊玄说“颠倒黑白。”说罢他出手,展开扇子射出十几枚寒针,并且挡在他面前,不让驼篱再进。

    寒光点点,针芒毕现,驼篱大袖一挥,全都挡开,他施法捏了几尾针反还给离惊玄,驼篱虽脸上仍有笑意,却不禁凛然道:“二位道友,我无意与你们交手,而今你二人挟持我妻女,我可以既往不咎,待我检查我妻女无恙,二位道友便可安然离去。”

    离惊玄躲落在正屋屋顶,闻言一笑,却是问了驼篱来历:“道友姓甚名谁,出自那个门派,方便告知否?”

    驼篱根本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拱手说:“散修驼篱,师从九华山林中游荡的青云老道。”

    驼篱说完,离惊玄已敛了笑意,他莫名说了一句:“是你!”

    话音刚落,飞身下来与驼篱交手,驼篱不明所以,掌中化剑提剑格挡住离惊玄化出的利剑,恼怒道:“道友何意?”

    这厢离惊玄说“十九年前,你可否见过一只受伤的怀抱赤色金松鹤祥云纹楠木木盒的草绿色精怪躲进九华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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