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谁都没说话,三个人各有心事。

    “月月,给姥姥倒点水。”姥姥还是打破了沉默。

    莫筱月应声,僵硬地给姥姥倒水,她强装着没事,可颤抖着的手还是出卖了她。

    “月月,姥姥跟你商量个事呗。”姥姥接过水,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她温柔地看着莫筱月,眼中泛着泪光。

    “嗯。”莫筱月回答勉强,尾音已经带着些哭腔,她直觉接下来的事情她不会很喜欢。

    “咱们不治了,好不好?”姥姥也在强忍着哭腔,她尽力装着自然的口吻,不在意般地说了出来。

    莫筱月抬眼看着姥姥,一句话都没说,她紧咬着嘴唇,整个面部的肌肉都在用力抗衡即将流出的眼泪。她紧紧攥着床单,指节用力得已经开始发白,她不敢说话,她怕只要一张嘴,所有忍泪的努力都会白费,她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好?”姥姥摸着莫筱月的脸,抚平了她紧皱着的眉,又温柔地问了一遍。

    “我不想……”出声的一瞬间,眼泪跟着落下,一滴又一滴,打湿了床单。

    “姥姥累了,想回家了。”姥姥疲惫地说着,眼中早已没了曾经的光彩。

    “可是病还没好……”莫筱月吸了下鼻子,委屈地说着,她伸出手拉住姥姥没有扎针的那只手,轻轻地摸着,她不敢用力,她怕一用力,姥姥就碎了。

    姥姥摇了摇头,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治不好了。”

    “治的好的,姥姥,医生不是说可以做肝移植吗?我们试一下,还是有希望的。”顾恒的声音也带着些哭腔,他坐到姥姥身边,他的手覆在了莫筱月的手上,一齐拉住了姥姥的手。

    姥姥看向顾恒,摇头说道:“姥姥的身体,姥姥自己心里清楚,经不起这么大的手术了。况且手术费这么贵,所有钱都搭进去了,命也不一定救得回来。”

    “不用担心钱的事,我可以…我可以去借,咱先治病。”顾恒焦急地说着,他在医生说手术费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要去借钱,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借高利贷,只要能救姥姥,他多还几年的钱没什么,他不想看到莫筱月失望的样子,那比他挨了多少打都要疼的多。

    莫筱月盯着顾恒,她知道顾恒想去借什么,她不想让顾恒再经历去那些黑暗的事情,可如果不去借,他们真的没有这么多钱负担这么高额的手术费用。

    莫筱月左右为难,这比知道姥姥生病更加绝望。因为明明希望摆在眼前,她却要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放弃这份希望,还不如从来都不知道的好。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那股莫名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莫筱月,她好想逃避,逃离这所有的一切,可她做不到。躺着的是她的亲人,冒险的是她的爱人,她不能放弃任何人,他们都是她的命,放弃谁,都是在捅她的心脏。

    “傻孩子,哪里轮得到你去借钱。姥姥不想治,是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了,冒这份险没有意义。即使手术成功了,也活不了多久,姥姥要强一辈子了,不想临了了,还要做个被药罐子填满的废人。”姥姥强撑着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气都有些喘不匀,但她还是坚持说完了她想说的,她不想让孩子们觉得她是因为钱才放弃的。

    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她都不会让孩子去冒险。

    只要她在,他们就永远是孩子,永远都有人护着。

    顾恒和莫筱月都低下头不再说话,但两人的肩膀都有些颤抖,他们隐忍着痛苦,他们不知道要怎么选择。

    莫筱月知道,姥姥一直是个要强的人。姥姥一个人把莫筱月的妈妈抚养成人,又把莫筱月拉扯到这么大,姥姥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靠的从来都是自己。要强了一辈子,一辈子自力更生,她怎么能接受自己最后的日子靠着药物和治疗度过呢?

    这些天住院,尽管姥姥不说,莫筱月心里也清楚,姥姥对于自己不能自理很气愤,她甚至会偷偷跟自己生闷气,她不想麻烦任何人,包括她的外孙,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况且姥姥还很痛苦,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要输液,姥姥甚至觉得自己体内没有血液了,血管里流淌的全是药物。如果不是有牵挂,姥姥早就想放弃了,癌症晚期,真的很痛苦,心理上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早已把姥姥压得喘不过气,她确实活够了,只是她还有不舍,她舍不得这两个孩子。

    她要是走了,这两个孩子要受多少罪呢?如果可以,她想护他们一辈子,可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如果。

    没有人可以轻松地选择,每个人都在煎熬,都在进退两难。

    病房又陷入诡异的沉默,他们都在逃避,都想时间再过去一些,再说出那个令人痛苦的选择。

    突然,几个护士进入病房,打破了沉默。

    护士进来就开始收拾隔壁床的床单,床单撤了,被也叠好了,隔壁床阿姨的东西也收拾好了放到了床头柜上。

    “怎么收拾了?”姥姥问护士。

    护士忙中抽空回了姥姥一句:“手术中大出血,人没了,唉,现在床位紧张,又有新患者要住进来了。”

    顾恒和莫筱月都震惊地看向那个床位,明明不久前,那里还躺着一个鲜活的人,明明不久前,那里还有人说话。

    仅仅一个下午,物是人非,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来。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脆弱,脆弱到转瞬即逝。

    姥姥没有看向隔壁的床位,而是闭上了眼睛,安静地躺下了,她慢慢深呼出一口气,直到胸腔变平,她才沙哑着声音说道:“让姥姥自私一次吧,姥姥想回家了。”

    莫筱月转而与顾恒对视,顾恒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纠结和挣扎,他知道,莫筱月要放弃的不止是一次手术,她放弃的是姥姥的生命,没有人能轻轻松松做决定。

    莫筱月转身跑了出去,顾恒没有追,他知道,莫筱月需要时间,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

    莫筱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总之她不想待在病房里,那里让她快要喘不过来气,她不想做那个艰难的决定。

    突然,她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起!”莫筱月没来得及看清撞的人是谁,连忙就说对不起。

    “是你啊,你姥姥怎么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莫筱月抬头一看,是那天急诊的吴医生,她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急诊。

    “您还记得我?”莫筱月抹了把脸,硬挤出一个笑容来。

    “当然记得,我记得我救的每一个病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吴医生笑着,那双眼中流露出善意与温柔,他又说道:“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想哭就哭吧,你还是有哭的权利的。”

    莫筱月收住笑容,摇了摇头,问道:“您这是下班了?”

    “嗯,下班了,哎对了,你姥姥怎么样了。”吴医生给莫筱月看了下提着的公文包,示意他要回家,刚值完一个大夜班,他脸上的疲惫肉眼可见。

    “肝癌晚期。”莫筱月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猜到了,有些症状已经很明显了,但总想留点希望,总有万一嘛。看来,还是……”吴敬庚没把话说完,但莫筱月还是懂了,事已至此,谁都改变不了什么了。

    “医生建议肝移植,我们负担不起。姥姥也不想治下去了,可我不舍得,除了她,我没有别的亲人了……”莫筱月吸了下鼻涕,声音有点小。

    吴敬庚看着莫筱月小小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正在忍受着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不禁有些不忍,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慰到她,或许没人能真正安慰的了她,所有的事情,自己要是想不通,谁都帮不了。他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予她一点力量,哪怕微不足道,总比视而不见强。

    “有些事情做决定很难,但你总要面对,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肝癌晚期是很痛苦的,而且肝移植的风险很大,我们医院还没有完全成熟地掌握这个技术,就算成功了,未来的日子只会更痛苦,她要每天靠吃药维持生命,一不小心,新肝会有排斥反应,到时候会危及生命。这样的生命质量,就算延长了五年十年,真的这是你想要的吗?如果是年轻人,我们可以建议试一试,但你姥姥年纪已经很大了,她可能无法安全地下手术台。”吴敬庚眼看着莫筱月的肩膀停止了颤抖,他知道,女孩听进去了。

    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如果你真的爱她,为什么不成全她呢?你放不下的,到底是她,还是你自己的执念呢?”

    是啊,她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姥姥的温暖,是姥姥无微不至的关怀,是可以永远做一个小孩子的天真。她没有过完整的家庭,她生活的重心一直是姥姥,姥姥充满了她曾经的十八年。

    她放不下,更接受不了一个如此亲近的人从世界上消失,她没有安全感,所以她害怕,她怕再也不会有人像姥姥这样爱她,她怕她再也得不到独一无二的偏爱。

    她一直在向姥姥索取爱,她又真的爱姥姥了吗?

    姥姥躺在床上,吃不下饭,喝不下水,上厕所都很难,她明知道姥姥要强,明知道姥姥每天都生活在疼痛中,她却还是想让姥姥陪着她。其实自私的人是她,她为了她想要的爱,无视了姥姥的痛苦。

    或许她该放手了,让姥姥轻松一些,她拖累了姥姥十八年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或许,她真的该长大了。

    过了很久,莫筱月才小声说道:“我明白了……”

    吴敬庚说完话就一直站在旁边,他不着急回家,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女孩有着不同这个年纪的成熟与韧劲,这是他的直觉,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你听进去就好,凡事都有注定,所有的关系,说白了都是缘分,缘分尽了,也就散了。”说完,吴敬庚又拍了拍莫筱月的肩膀,转身走了,刚走了两步,莫筱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吴医生,你为什么要当医生?”

    吴敬庚没回头,他低头笑了一下,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再抬头时,眼中竟有些伤感,“刚开始是为了所谓的信念感,什么所谓的救死扶伤,什么除人类之病痛。可现实是,我连我女儿的病痛都除不了。”

    吴敬庚顿了顿,压下了情感,声调依旧平稳,“我女儿得了一种很罕见的肝脏疾病,全球相同的病例都很少,她没能活过10岁,我多希望看她长大成人啊,可她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莫筱月怔怔地看着吴敬庚的背影,听着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痛苦的事。

    “她哭着对我说,‘爸爸,我疼,我不想治了’,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她就陷入了彻底的昏迷。那天,我亲手摘了她的呼吸面罩……”莫筱月屏住了呼吸,她甚至忘了要说什么,她看着眼前这个父亲的背影,心情复杂。

    “你觉得我残忍吗?”吴敬庚自顾自地问着,又自顾自地回答,“我也觉得自己残忍,所以我这辈子都将活在痛苦中,但我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想看着小小的,瘦瘦的她躺在床上,无助地喊爸爸。”

    至始至终,吴敬庚没有回头,但莫筱月却好像能看到吴敬庚的眼睛,那眼中必定是强忍住的泪水。

    “所以,你懂了吗?”吴敬庚问了莫筱月最后一句。

    “我懂了,谢谢。”

    “不客气,你是个好孩子。”

    吴敬庚走了,他的背影显得那么落寞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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