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纵然不肯罢休,终究还是好奇心盛,听曲珣这样说,忙擦干泪水四处观望。
夕阳晚照,金红一片,近处是苍翠层林,远处是蓝紫色的大海,海天交际处,云蒸霞蔚,瑰丽变幻。
江染霞环顾一周,只见斜阳海景,并无特别之处,不禁狐疑地转向曲珣道:“哪有什么绝世奇景呀?”
“啊?!”
曲珣夸张地惊诧道:“如此奇景妙景,你看不见吗?”
江染霞被他说得没了自信,忙又再次聚目搜索了一圈,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曲伯伯,我……真的没看见。”
“咳呀!”
曲珣一脸朽木难雕的嫌弃模样,点着她摇头道:“年轻人就是太浮躁!这绝世奇景,不是光用眼睛就能看的,要眼到、心到,方能看到!”
“哦……”
江染霞只道自己粗心,忙定下心绪,准备再细细看一圈,曲珣却已经等不及地赶着她道:“来来来,咱们走过去,我指给你看!”
江染霞乖乖地同他走到栈道护栏边,曲珣伸出右手食指郑重地道:“呶,你跟着我的手指看过去,可千万别再粗心了!”
江染霞忙敛容答应道:“好!”
“欸,你往这里看这里看……这里看……”
曲珣嘴里叨叨咕咕,手指画了个弧线缓缓指向远方。
江染霞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金红笼罩之下,远远的栈道拐角上有个小小的人影,衣袂翩翩,沐霞临风,虽然离得远了些,但这个身影她日日盼见、夜夜入梦,早已融入魂中魄中,怎会不认得?
小脸儿一红,她娇羞顿足道:“曲伯伯又故意作弄人!那算什么绝世奇景?!”
她说着,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曲珣一脸难以置信地道:“欸!我费了半天劲指给你,你到底看没看呐?就发脾气!”
江染霞羞恼道:“我怎么没看!不就是公子在那里吗?我诚心跟伯伯坦陈心事,伯伯却拿我取笑!”
曲珣大声叫屈道:“哎哟!我什么时候拿你取笑过啊?我说了,这绝世奇景要眼到、心到,方能看到,你怎么不用心看呢?”
江染霞梗着脖子不服道:“我怎么没用心啊?!”
曲珣好脾气地扳着她的肩让她面对柳轻所在的方向,耐心地道:“你要是真的用了心,就会问:这天寒风冷的,他一个人站在朝北的栈道上做什么啊?”
江染霞没好气地道:“自然是经过那里看看夕阳海景啦!”
“欸——”
曲珣摇头道:“你要是真的用了心,就会问:那个地方的夕阳海景有这么好看吗?”
江染霞微微一怔,转过头去询问地望向曲珣,只见他笑眯眯地道:“我告诉你,那个地方、那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片海水,连夕阳的边都看不到,毫无景致可言。”
江染霞没说话,终于再度转眸望向远处的那个身影。
曲珣耐心地接着道:“你要是真的用了心,就会问:他是只有今天站在那里,还是每日此时都站在那里?”
不等江染霞有所反应,他便自问自答地道:“我告诉你:无论刮风下雪,他天天都会在那里站到半夜。”
江染霞身子一颤,忙抬手扶住栈道护栏。
曲珣犹自絮絮叨叨地道:“你要是真的用了心,就会问……”
“他站在那里做什么?”
江染霞定定地凝视着远处的身影,蓦地截口问道。
曲珣非但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被打断而不悦,反倒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欸!对了,总算是用上心了。”
他抬手指道:“你看看他站的周围有什么?再想想每天这个时辰自己在做什么?”
江染霞沉默了半晌,忽然用力摇了摇头,涩声道:“那里是逆风,又隔着树、隔着院墙,他听不到的。”
“内力越是高深的人,耳力目力越是超过旁人,老爷子说,轻儿的内功虽比晨儿弱,但他性子静,所以耳力比晨儿还要强些,这距离虽远,他的心在那里,怎么会听不见呢?”
曲珣的语声轻柔,仿佛生怕打扰了身边的人儿凝神相望一般。
以后霞儿什么时候想念经只管念出声来,也可让我这凡夫俗子随喜受益。
江染霞怔然遥望那晚霞中翻飞的衣袂,刚刚擦干的泪水再度失控地爬满双颊。
良久良久,她才嗓音沙哑地道:“他这样……我更不能留下。”
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的曲珣柔声道:“是啊,该走!”
江染霞蓦地抬袖胡乱擦拭着泪水,转身道:“曲伯伯,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话音未落,她拔腿便跑。
“欸——”
曲珣伸手拦道:“答应我的十年之约可不能失信啊!”
哪里还拦得住?
江染霞一闪身已向着栈道下飞掠,远远的晚风中飘来一句脆生生的回答:“我答应的事从不悔改。”
曲珣对着消失在暮霭中的娇小背影怜爱一笑,又轻叹一声,喃喃地道:“还是你的儿子有福啊!”
江染霞一溜烟回到润翠轩,甄嫂刚好在院里,看见她喘吁吁地进来,忙笑道:“姑娘饿坏了吧?我去端饭来。”
江染霞忙道:“不要……我……我做了晚课再吃饭。”
甄嫂还不及反应,她已跑进屋里转身闩了门,靠在门背后喘息了一阵,待呼吸平稳些,她才怯怯抬眸看向后窗。
小窗深锁,隔断了视线,但是,现在她知道:那扇窗的外面有一堵墙,那堵墙的外面有一排树,那排树的外面有一条路,那条路的边上有一个人——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他的心里一直有自己,他在等着自己念经。
江染霞踮着脚尖走到小窗前,仿佛怕惊动了那人似的,很轻很轻地拔开窗栓,小心地推开窗户:高高的院墙在渐深的暮色中横亘于前。
她眸色温柔地无声一笑,垂首褪下腕上的佛珠合十在掌中,敛气凝神,定心守意,半晌,才轻启粉唇缓诵禅音……
明月未升,繁星未上。
夕阳已逝,不见霞光。
正是黑暗前最混沌沉闷的时光,在这冰冷的灰暗中,临风面海站了许久的人却忽然无声扬唇——幽寒中终于隐隐传来熟稔空灵的诵经声。
今天她怎么晚了这么久?
是因为早上的未能相见而生气吗?
丫头,你要对我说什么呢?
时至今日,你还会有话想对我说吗?
或者,你只是想狠狠地骂一骂我这个负心薄幸的人?
柳轻仰起脸来,无声阖眸,暮色渐浓,寒气渐重,海风从脸颊上刮过,刀割一般的疼痛,他却犹自不觉——今天的诵经声仿佛特别清晰些,熟稔的音节轻柔跳跃在耳畔,声声空明,字字清灵。
是了,已过立春,阳生风转,万物复苏,冻土融冰,枯枝萌绿,衰草凋花渐次重发,除了已逝的情缘,一切都会越变越美好,回到那明媚鲜艳的模样。
冰轮悄升,银光渐满。
月照星兮星映月,知君心兮心无悔。
月下的房门被温柔地叩了两下,片刻,盈盈步声轻响,门扉开启,暖意伴着灯光扑面袭来。
曲晨站在门外,有些窘促地递上手中的小酒坛,低声道:“你要的酒……”
江染霞垂眸看了一眼酒坛,却没有伸手接,只是侧身小声道:“进来吧。”
曲晨向内看了一眼,见甄嫂不在,屋中只有她一人,迟疑地道:“天晚了,恐怕多有不便。”
江染霞淡淡一笑道:“守礼在心,不在旁人之口,也不在旁人之眼,你心中持礼便是,不必非去做那些样子。”
言罢,她已自转身向屋里走去。
曲晨只得讪讪地跟进来,犹豫了一下,才回身带上门,随着江染霞走到桌边,将酒坛放在桌上,柔声道:“少喝些,别喝醉了。”
桌上已摆了两只酒碗,江染霞启了封,弯身要抱起酒坛来倒酒,曲晨忙道:“我来我来,看别洒了。”
江染霞也不与他争,倒是欣然放手,待他将两只酒碗倒满,她端起一碗酒来笑道:“无星,相识以来,你屡次相救,我心里感激,却无以为报,明日就要走了,借这碗酒对你说声谢谢……”
“明日?!”
曲晨诧异地打断她的话急道:“你要去哪里?”
江染霞垂眸一笑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你……”
曲晨只说了一个字,便生生哽在喉咙口,只觉得心如刀绞,却再发不出一声。
江染霞抬眸见他神色难过,忙含笑打趣道:“你别这样,我不过是离开这岛上,又不是离开这世上,干嘛一脸痛不欲生的?”
曲晨努力控制住情绪,勉强回道:“大过年的,不许胡说!”
江染霞也不与他争辩,又抬了抬手中的酒碗,柔声道:“放心吧,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不然,岂非辜负了你多次相救?”
前所未有的温柔眼波,前所未有的温声软语,令得曲晨的心旌一漾,他忙低头去拿桌上的酒碗。
双手端碗,他凝睇那个早已占据自己全副神魂的人儿,语声微哑地道:“我不要你相谢,只要你好好保重自己,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尾音一颤,他忙停住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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