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步履慌乱地垂首疾行:一句“分在人为”终是令她彻夜辗转,动摇了心思,一大早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那合冢路前。

    直徘徊了一晌,她才猛然醒觉:自己这是想做什么?见到那人又要说些什么?姻缘已定,自己还能要求什么分?

    难道人家尚未成亲,自己便开口问:公子可愿纳我为妾?

    万刃穿心般的疼痛让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江染霞忙稳住身形,慌乱地回头张望了一眼:栈道盘曲,已看不见那通往合冢的路口。

    幸好他还没出来!否则自己要怎样应付四目相接无言以对的尴尬?

    母亲临终之前抓着她的手道:“霞儿,你记着:宁做寒门妻,不为豪门妾。你答应娘,这辈子就算穷死饿死苦死累死,一不可为妓,二不可为妾,如若不然,为娘九泉之下魂魄难安,死不瞑目!”

    当时,她便跪在母亲身前对天盟誓:此生宁死也不会为妓为妾。

    可是,造化弄人,自己尚未出阁,已非完璧,就算嫁与贩夫走卒,只怕也是要受一辈子鄙弃。

    因此,她受明尘度化入了峨嵋后,便一心想要剃度出家——远离世俗,断情绝爱,古佛青灯,清净一生,总不算违背这誓言吧?

    一口气走到码头附近,江染霞方才逐渐收定心神。

    破五之后,海船便恢复了正常的出入港时间,她趁着这几日已悄悄摸清了海船的离港时间,此刻,她站在环岛栈道与主栈道交叉的路口,再次查看着地形——她知道曲晨不会同意自己离开,柳轻也不会答应,长辈里,柳自如和谭容夫妇虽不管事,只怕曲珣一片爱惜之意,亦不肯放自己出岛,这位曲伯伯心思非比寻常,若知自己有了去意,恐怕反而难以脱身。

    所以,她作定主意不辞而别,此举固然失礼,好在今生亦不再见,倒也不会有什么尴尬。

    这些日子,她仔细观察,发现码头上来往的船工、仆役虽然不少,但皆是有条不紊,秩序井然,根本没有机会混上船,唯一的可能就是从临海的环岛栈道潜入海水中,然后游到海船边,扒着船舷爬上去躲起来。

    为此,她还特地装作好奇,去近前仔细观察了海船,看准了登船的落脚点。

    她虽没在海里游过,但若只是沿岸游上十数丈远,想必可以应付,不过,正月里的海水冰寒彻骨,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住,却也唯有硬着头皮一试了。

    念及此处,江染霞心头一阵酸楚——曾有个人叮嘱自己:“女子属阴,以血为用,最忌寒凉,以后万不可再入冷水。”

    为了不让她受寒,一路之上,凡她坐卧处,那人都要细心为她垫上衣衫布帛,就算是炎夏时节被打湿了衣服,也要她即刻换下来,免得湿寒伤身……

    江染霞抬袖用力擦干悄然滑落的泪水,强作不在意地一笑:太湖的水又不暖和,还不是一样跳下去捞人?我本就是身贱命硬,当年没有那么多穷讲究,不也活得好好的?公子,眼不见为净,从今往后你也管不着我这些了。

    想到此处,鼻子又是不争气地一酸,她忙转过身去,用力眨眼忍回再度涌上双眸的泪水,提步沿着栈道走开。

    等江染霞重拾心绪,再次醒神凝眸,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秋千旁。

    寂寞秋千冷,孤单素影寒。

    今天是新岁以来的第一个阴天,新年才刚开始,风雨飘摇的日子恐怕还在后面。

    她抬手轻抚着粗糙的秋千绳,良久,却没有再坐上去:这终究是别人家的秋千,和小时候的不一样了,何必自寻烦恼呢?

    等天暖和了,公子还会带那个美人儿来荡秋千吧?在那样动听的笑声里,在那样明媚的阳光下,公子总会渐渐忘却那如梦一场的短暂相伴吧?

    公子还是忘了吧,这样,就不会再因我烦恼了。

    离开秋千,江染霞又去橘园逛了一圈。

    橘树四季常青,锦曦岛的地气又暖,故而,一园葱绿枝繁叶茂,只是没了那些鲜艳喜人的果实。

    橘树年年依旧,采橘人明年又会是谁呢?

    转过一圈,已是晌午,江染霞回润翠轩吃了饭,歇了午觉,起身来,坐到镜前,拿起桃花梳通理青丝,将发髻仔仔细细重梳齐整——要走了,她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晨昏时分多有不便,此刻前去想必得宜。

    她打理停当,出了润翠轩,沿着主栈道而行,又来到通向合冢的岔路口。

    她左右一张,见四下无人,便闪身进了小路。

    玉碑莹莹,双冢依依。

    虽已无花,但萱草葱葱,绿荫环绕,外面的凄寒到得这里竟是一散,扑面而来融融暖意,竟满是春之盎然。

    江染霞缓缓走上前,玉碑之上金字闪闪:

    故先考柳公群大人

    故先妣柳母秦氏孺人合墓

    她曾梦想着要将父亲和母亲合墓而葬,当然,只能是梦想而已,因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且不说父亲尸骨全无,就算是有,江家也绝不会同意。

    她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否曾经相爱,她只知道“妾”这个身份是母亲此生最大的耻辱。

    她虽然惋惜柳轻的父母英年早逝,但也深深地羡慕那样不顾一切、两情相付的情爱:纵然短暂,却不遗憾。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没有敬香,因为心头仍有痴念,她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陪着那人一起来敬香——以儿媳妇的身份敬公公婆婆。

    江染霞走到石案前,自玉匣中抽出三支香来点上,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奉香于炉,再退身提裙跪倒墓前虔诚顿首。

    一叩首,愿二老魂安九泉永世相伴。

    二叩首,求二老保佑公子平安喜乐。

    三叩首,我爱公子此生无悔,我盟之誓今世无改:从今往后直至命尽,我日日为公子念经祈福,二老在天有知,若公子命中有何灾劫,请移在我一人之身。

    第三叩,伏跪良久。

    缘尽情在,人去心留。

    公子,我孑然于世,一无所有,只剩这些了。

    祭告已毕,江染霞黯然起身向外走,上了主栈道,正要往润翠轩回去,忽然眼角余光觉着对面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凝眸看去,唯见树影摇曳。

    她自嘲地一笑:恐怕是自己心神恍惚,花了眼罢。

    她正要接着往来路回去,却蓦地心头一动,有些好奇地望向合冢斜对面的那条枝杈横杂的岔路——那里是什么地方呢?

    记得刚来的时候自己问过曲晨,他说还没造好,却不说在造的是什么东西。

    自己明天就要走了,此生再无重回之日,若留下个一辈子的疑问,倒也是挺磨人的,况且,既要记下整个锦曦岛,自然不能遗漏任何一个角落。

    江染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候还早。

    她又向两边瞧瞧:左右无人。

    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她飞身掠到那条小路边上,紧接着,一拧腰,没入枝叶丛中。

    一冬的风雪催折,枝杈上的树叶显得有些稀落,但依然是层层密密宛若屏风般。

    江染霞小心翼翼地绕过一道道树屏,忽觉眼前一亮,忙定睛看去:

    碧树环绕之中是一座孤冢,无雕无饰的墓碑上赫然刻着四个大字:曲珣之墓。

    江染霞触目之下不由轻呼出声,待抬手捂嘴已是晚了。

    碑旁背外伫立着一个裹着貂氅的男人,正手抚石碑目注坟丘,听见响动,缓缓转过身来,神态懒散,笑容可掬。

    赫然竟是曲珣!

    光天化日,看到一个活人的墓冢已经够意外的了,更诡异的是本尊居然就站在墓碑旁边!

    江染霞总算是反应快的,不过片时便恢复了神智,略带尴尬地笑道:“原来是曲伯伯在此啊!”

    曲珣也笑着道:“你来了?”

    江染霞悄觑了一眼墓碑道:“我不知此处是曲伯伯的生冢,乱闯乱走,打扰了伯伯的清净。”

    曲珣摆手笑道:“欸——不打扰不打扰。”

    他微眯双眸似笑非笑地道:“就要走了嘛,各处看看,留个念想,理所应当。”

    江染霞闻言大吃一惊,瞪着他,小脸儿煞白,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曲珣背着手走近两步,笑嘻嘻地盯着她的双眸,等着她答话。

    他的眼睛烁烁有神,仿佛能看到人心底一般。

    江染霞用力抿了抿唇,虽想不出是哪里露了破绽,却也知瞒不过去了,只得心虚垂眸道:“曲伯伯如何知晓?”

    曲珣不答,却是点着她摇头叹气地道:“你这丫头,我素来欣赏你爽快利落、敢说敢做,怎么如今也学起那些小家子气来!”

    江染霞自知理亏,纠着双手垂头不语。

    曲珣却不放过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堂堂正正地来,光明正大地走,不好吗?非要弄什么不告而别!现在的海水那么冷,把自己作出病来是好玩的吗?”

    江染霞听得悄吸一口冷气,想不到他连自己要游上船都已心知肚明,不禁暗自纳罕,闷着头,更不敢再发一声。

    曲珣犹自不依不饶地道:“我可告诉你,我这整个岛周围的水里都有暗网机关,谁想从水路出入,那就是自投罗网,到时候,机关一动,全岛皆知!自讨苦吃不说,众目睽睽,这吹弹得破的小脸面可是要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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