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曲晨喉咙一哽,忙停下来努力镇压眸底涌上的滚烫液体。
“你骗我!”
曲珣点着他一字一顿地道。
曲晨一怔,忙辩解道:“我没有……”
“以前,”曲珣打断他义愤填膺般地道,“是谁当着我的面深情款款爱得死去活来?噢!如今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不爱就不爱了?你当这情爱二字是什么?是倒酒吗?说倒就倒,说停就停,想空就空,想满就满?”
曲晨垂眸无语:他倒真的希望这情这爱能想停就停。
曲珣目光烁烁,语声沉沉道:“为父是过来之人,也曾痴情用意,也曾刻骨铭心,怎会不知这情如覆水,难断难收?若是说不爱就能不爱……”
他指着曲晨道:“要么,你先前在骗我,要么,你现在在骗我。”
“我……”
曲晨哑口无言——是的,情如覆水,难断难收,那句“不爱”只是任性之言,他心里清楚自己根本做不到!
勉强压抑着心头的酸楚,曲晨努力装作不在意地游目强笑道:“她又对我无意,我何必自讨没趣呢?”
曲珣眸色认真地道:“为父说过:爱,可以是一个人的事。”
曲晨微微一震,将目光转向他。
曲珣望着他的眼睛接着道:“为父也说过: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娶她。”
曲晨呆了半晌,垂眸自嘲地一笑道:“再爱下去,只会越错越多,徒然增加更多的痛苦,何必呢?”
“爱不会错!”
曲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语声中满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曲晨难以置信地抬眸看向曲珣:他一直以为父亲要劝说自己放弃这份伤人伤己的爱,没想到竟会得到这样的肯定!
曲珣疼爱地一笑,接着道:“如果错了,那也只能是爱的方式出了错。”
“爱的……方式?”
曲晨有些艰难地重复了一下。
曲珣柔声道:“还记得那株并蒂凤凰振羽吗?”
看到曲晨一怔,他含笑接着道:“绯儿喜欢,就把它拿回家里去了,结果,三五天的时间,花就谢了,你为此还耿耿于怀了很久,你想想看,若霞儿也喜欢这凤凰振羽,她会怎么做?”
曲晨将目光凝注在书案上装小棕靴的机关盒——
“喜欢就要据为己有吗?我说喜欢,是喜欢它们好好在那开着!”
“我虽看不到了,但它们已经自我眼里到我心里,我心里记得它们最美好的样子便是!”
隔了半晌,他仿若梦呓般地轻柔低语道:“她不会据为己有,她会希望它们在原地好好开着,开得越久越好,她会把它们最美的样子记在心里。”
曲珣点头道:“爱一株花,两种不同的方式,它的下场截然不同,爱一个人更是如此,为父还是那句话:你知道她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吗?”
曲晨垂眸不语。
曲珣也不催他,伸手拎过桌上的酒坛往自己的酒盏里倒酒,奈何他丝毫不会武功,手自然没有曲晨那么稳,坛口一沉,洒了许多在杯外,
“哎哟哎哟!可惜了!”
他慌忙放下酒坛趴在桌上稀哩呼噜吸了几口,砸吧砸吧嘴,喃喃地道:“好酒啊,不能浪费了。”
曲晨对这滑稽的样子恍若未见,只是忽然满含苦涩地道:“她喜欢听云。”
短短的五个字,仿佛已用尽他所有的心力,曲晨一把抢过酒坛仰头咕嘟咕嘟一阵猛灌。
曲珣没有再去管桌上的酒和酒盏,抬眼瞧着他柔声问道:“那轻儿心意如何呢?”
曲晨放下酒坛,温热的酒灌入身体带来的暖意令压抑着的阴霾为之一散,他轻吐了口气道:“听云也喜欢她。”
曲珣无声地点了点头,但却没有停止提问,接着道:“那轻儿怎么会又要娶绯儿呢?”
既然已经开了口,曲晨也索性豁出去了,他毫不回避地抬眸道:“是我,我逼他离开霞儿,他答应会把霞儿还给我,所以才决定娶绯儿,只要他成了亲,断了霞儿的念头,总有一天霞儿会回到我身边……”
终是忍不住尾音一颤,他忙又举起酒坛猛灌了几口。
放下酒坛,曲晨垂头静待着父亲的斥责——他不想逃避,也不想隐瞒,时至今日,柳轻痛苦,江染霞也痛苦,他自己更是懊悔痛苦:若非琼花林中自己出手反目,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觉得轻儿这样做对吗?”
曲珣的语声不急不缓,听不出喜怒。
曲晨一怔,不解地看向父亲:完全没有料到他并未斥责,反而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曲珣对着他的一脸困惑淡淡一笑道:“换句话说:若你是轻儿,你与霞儿两情相悦,你的兄弟跟你翻脸,要你把自己心爱之人让给他,你会同意吗?”
“不会!”
曲晨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曲珣挑眉道:“你不在意这手足之情吗?”
“我在意!”
曲晨眸色坚决地道:“可是霞儿若与我两情相悦,我为什么要逼着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我如果真的在乎手足之情,又为什么要帮着他娶一个不爱他的人?”
曲珣点了点头,无声一笑道:“人呐,都是这样,看别人明白,轮到自己就糊涂。这件事上,你有你的错处,轻儿有轻儿的错处。”
他轻叹一声道,“可是,你们两个的错,最后都伤到了一个人身上。”
曲晨闻言,低眉不语:自从来到岛上,眼看着那人儿日渐消憔,到如今只落得形销骨立,神采尽失。她本是爱说爱笑、敢作敢当的性子,现在却是沉默寡言,处处谨小慎微,自己口头心上总以深情自诩,但却残忍地一步步逼迫她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移情另娶。
那些压在心头日益沉重的东西昭然若揭——他只是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带给那人儿多么深重的伤害!
“是我害了她,也毁了他们两个的幸福!”
曲晨满是痛苦地道:“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不爱她,爹,我做不到!”
“傻小子!”
曲珣爱怜地轻抚他的发鬓,柔声道:“爱没有错,也不必阻止自己去爱。”
曲晨用力摇着头道:“这样下去我只会继续伤害她……”
“那就换一种方式去爱,”曲珣难得地打断他的话道,“用正确的方式去爱,不仅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还能让彼此都收获幸福。”
曲晨不解地抬眸相望,问道:“正确的……什么方式?”
曲珣含笑提杯,向他虚晃了一下,送到自己嘴边仰头饮尽,满足地哈了一口气,放下酒盏,盯着曲晨,目光熠熠地道:“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真心想让霞儿幸福?”
曲晨刚要张嘴,曲珣却指着他截道:“欸!你可想清楚再回答,不许耍赖反悔的!”
深吸一口气,曲晨容色无比郑重地道:“我愿意拼尽一切给她幸福!”
曲珣不为所动地追问道:“那这‘一切’包括些什么?”
“所有。”
曲晨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是伤心、难过、永不再见、孤守一生,我也愿意!”
“好!”
曲珣高赞一声,朗声笑道:“这才是真情真意,当浮一白!来来来,倒满倒满!”
他说着,将酒盏向前推了推。
曲晨举坛倒满两只酒盏,父子二人碰杯而饮。
放下酒盏,曲晨已下定决心,道:“明天我就跟听云说:我不要霞儿了,让他取消跟绯儿的婚约……”
“欸!不可鲁莽!”
曲珣忙抬手阻止道。
曲晨不解地望向父亲,只见他皱眉捻髯道:“轻儿外柔内刚,也是个拗脾气!他认准的主意,不是一两句话能改的,况且他心思又好,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绕弯子,你跟他绕弯子,他能把你绕得找不着北!”
一番话说得曲晨破悲为笑:从小到大也就柳轻的口角能让这个爹稍微头疼一下。
曲珣却是难得苦恼地叹了口气道:“所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啊!”
曲晨不禁蹙眉道:“可是,婚期就在眼前了,恐怕越拖越难转圜。”
曲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道:“怎么?现在又急着促成他们两个了?”
曲晨怅然垂眸道:“他们在一起,我心里难受,他们不在一起,我心里更难受,如果他们两个能幸福,我至少可以问心无愧地难受。”
“傻孩子!”
曲珣怜爱一笑道:“只要用对了方法,爱就是件让人幸福的事情,不光是他们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会幸福,你也终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曲晨低喃了一声:“幸福……”
我还会有吗?
后半句他没有问出口,只是勉强扯了一下唇角。
曲珣望着他的目光无比深邃,柔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是我儿子,为父怎么会不为你的终身幸福打算?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明白,不要紧,人总是一点点长大的,该栽的跟头、该受的捶打,终归是绕不过去的,与其老来受罪,不如年轻吃苦。”
他停了停,接着道:“你现在经历的都是小沟小坎,但你要勇于面对,努力成长,为父终有老去的一日,你也终有独自担当一切的时刻,希望那个时候,你有足够的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甚至,改变别人的命运。”
仿佛是深深的期待,又好像是浓浓的担忧,这样的目光曲晨已非初见,但这一次他努力保持着平静,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孩儿明白,孩儿会尽快成长,为父分忧,到时候,爹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颐养天年了。”
“嗯嗯嗯!”
曲珣受用地点着头笑道:“那为父可就盼着这一天啦!”
曲晨悄觑着父亲鬓边的银丝用力点了点头。
曲珣大笑道:“好好好!倒酒倒酒!”
风寒夜冷,新月弯弯。
窗暖灯明,笑语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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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先秦,刘向,《触龙说赵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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