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晨虽然住回家,但却不复素日的懒散:每天清晨即起,赶早去润翠轩洒扫收拾、煮水熬粥。

    待江染霞吃过早饭歇得片刻,柳轻也敬了晨香过来诊脉,总是拉上曲晨一同进屋,要他了解病况,也可知道日常该有哪些注意。

    每每此时,曲晨便默然地站在帘外,听着两个人的疏离少语。

    转眼入了腊月,江染霞恢复得很好,已经能在甄嫂的搀扶下走动,只是身子依旧虚软乏力,走不了多久便甚是疲劳。

    柳轻关照甄嫂尽量多扶她起来动动,倒是有利于康复。

    自那以后,柳轻诊脉也不再入帘,而是搬了凳子坐在帘外,甄嫂扶着江染霞坐在帘内。

    曲晨则站到另一侧的屋角,即使启帘望诊,帘内的人儿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这一天的早饭和平时有些不同。

    江染霞瞧着面前的粥碗,幽幽地道:“今天是腊月初八了吗?”

    “可不是?!”

    甄嫂含笑道:“特地给姑娘熬了佛粥,姑娘尝尝好不好喝?”

    这几天,江染霞逐渐开始自己动手喝粥、吃药,尽量不用甄嫂帮忙,柳轻知道了倒也并未阻拦,只叮嘱动作要柔缓,免得牵动伤口。

    红红糯糯温温热热的粥缓缓送入口中,甄嫂满是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好吃。”

    江染霞低声回道。

    甄嫂这才松了口气似的一笑,不觉悄然向窗外瞥了一眼。

    窗外的寒风里,曲晨的唇角也因为这简短的两字评价而无声一扬——腊月初八是释迦摩尼成道日,所有寺庙在这一天都会熬制七宝五味粥来供佛、赠施,所以,他特地去问来这腊八粥的用料,一早起来熬了这锅香甜的佛粥,只为博那人儿的一丝欢颜。

    江染霞似乎很是喜欢,动作虽然极慢,却把一碗粥吃了个干净。

    甄嫂欢喜地笑道:“难得姑娘胃口这般好。”

    江染霞目注碗底,喃喃地道:“已经是腊月了,不知道我这身子正月前能不能好得全。”

    甄嫂安慰道:“姑娘伤得重,可是急不得,要耐下心来慢慢调养才是,别落下什么病根,那就是一辈子的苦了。”

    “一辈子……”

    江染霞无声一笑道:“岛上要办喜事,我帮不上忙也便罢了,还要日日熬药诊脉,拖累旁人,那就是添乱了。”

    甄嫂忙道:“姑娘可别说这样多心的话,没有的事!”

    江染霞抬眸笑道:“甄嫂才是多心了,我不过想快些好起来罢了,就要过年了,病怏怏的,多不吉利。”

    凛冽的寒风中,萧瑟孤影凝身窗外。

    曲晨愣怔了半晌,方才悄然退回耳房。

    已经是腊月了,已经是腊月了……

    短短的六个字始终在他耳畔回响——柳轻的婚期是二月初十,离现在只有两个月零两天的时间了。

    怎样才算深情至爱?

    爱一个人爱到可以离开她。

    他想不通,更做不到!

    幸好,没有让他挣扎多久,柳轻便循例来润翠轩诊脉。

    诊罢,二人仍是回到耳房,由曲晨向柳轻细述江染霞昨日的情况:从咳嗽的频次、轻重、声音,到每餐吃了多少饭,一天喝了多少水,午间睡了多久觉,他显是样样经心。

    柳轻安静地听他说完,缓缓点首道:“这已是极好之状,能够保持如此,便无大碍了。”

    “那她何时能够痊愈?”

    曲晨略带迫切地追问道。

    柳轻低低叹了口气,道:“她心脉之损不可避免地殃及肺经,而肺为娇脏,不耐诸邪之侵,如今又逢隆冬时节,寒邪正盛,阴长阳消,气机闭藏,伤处自然生长缓慢,所以难免迁延时日。”

    他柔声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打理这些琐碎之事,但现在霞儿真的很需要你,你且忍耐些,待开了春,她便恢复得快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曲晨忙解释道:“我只是想着,快过年了,她身子这样,连年都过不好。”

    柳轻欣慰地一笑道:“难得你想得如此长远,我会再斟酌方子,看怎么能让她恢复得更快些。”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你也别总躲着她,要让她知道你一直在陪着她、照顾她、关心她,人非草木,她终究是血肉心肠,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

    言罢,他抬手拍了拍曲晨的肩臂,转身向外走。

    “哥,”曲晨忽然对着他的背影语声微哑地道,“如果爱一个人爱得很深很深,是不是反而会为了让她幸福离开她?”

    柳轻停住脚步,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转身看向他,微微扬唇道:“傻话,若真心深爱,又怎么会舍得离开?既然舍弃,就说明爱得还不够。”

    曲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柳轻的双眼,他突然发觉这双从来都温暖明澈的眸子,如今已经变得空冷暗沉,了无生气。

    悄然避开视线,柳轻低声道:“别胡思乱想,霞儿现在需要你。”

    “我知道。”

    曲晨用力点了点头。

    柳轻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推门而去——他不敢再逗留,是因为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若真心深爱,又怎么会舍得离开?

    既然舍弃,就说明爱得还不够。

    他以为能够平静地说出这些否定自己情意的话,可是,字字出口,字字如针,深深刺入那他原本觉得已经逐渐平复的伤口上,让他看到自己心底深处的鲜血淋漓原来始终未停!

    动心是错,用心是错,痴心更是错上加错。

    一步错,步步错,错到今日,他只能尽力弥补,没有任何资格自怜自伤。

    头也不回地走出很远,一直到了父母坟冢前的岔路边,柳轻才停下脚步——朔风扑袭,已将他眸中的温湿液体吹冷、风干。

    他深深地吸入凛冽的寒气,努力平复心绪,将那些不能见诸于世的悲哀和痛苦重新压入心底深处,直到确信自己神色恢复如常,柳轻才整了整衣襟,向着谭家小院举步而去……

    曲晨对着那略显仓惶的人消失的门背怔看了半晌,方才收回目光,略有些脱力地在炉边的小凳上坐下。

    他不是不想出现在那人儿面前,不是不想见她容颜,不是不想与她说话,但是,只要自己靠近她,就会在心头生出一种罪恶感,让他觉得自己是在用所谓的关心、照顾、陪伴无耻地绑架她的感情,卑鄙地强迫她接受自己!

    柳轻的意思他明白:人非草木,江染霞终究是血肉心肠,只要自己坚持不懈,也许终有一天她会扛不住压力、禁不住歉疚而委身于己。

    但那真的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就算能够得偿所愿,他与京城那个戕害满门无辜、迫人就范的恶魔有何区别?

    这一天,曲晨虽然仍是一样的尽心做事,但却格外沉默。

    等他打理好一切,离开润翠轩往家走的时候,又已是戴月披星。

    走进院子,曲珣屋里的灯还亮着,曲晨脚步一停,却终是悄然直奔自己房中而去。

    推门点灯,一室幽冷。

    他倦然坐到桌边,习惯地拢过桌上的机关盒,拨动机关锁,盒盖一开,露出里面那双小小的棕靴。

    看到它,曲晨才长吁了一口气,终于自身而心地疏松下来,孤寒的眸中渐有了暖意,紧绷的唇角也悄然微扬。

    小小的靴口,玲珑的靴尖,每一丝每一缕他都熟稔无比,闭着眼都能画出来,但他却还是痴然贪看——这微不足道的小物上缠绕着他最美的记忆:那时候,水清天蓝,阳光灿烂,他们沐风品茶,毫无芥蒂地欢声笑语,他们强敌环伺,配合默契地并肩作战。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曲晨苦苦一笑,忍不住抬眸环顾四周:他的屋子已今非昔比,再不复往日的凌乱无序:

    润翠轩的耳房不大,存放的物品却不少,加之江染霞的伤势所需,又添了许多备用的银炭、柴米、纱布、药品等物,但甄嫂排布得当,井井有条,竟也未嫌拥挤。

    曲晨接手的时候,未免手忙脚乱,又仍是随性乱放的积习,结果,不到半日,耳房已经被摊得几无立足之地……

    他不得不花时间一样样收拾整理,奈何,紧收不及慢摊,杂乱摆放的物品不仅占据空间,也不易寻找,常常是等着用,却偏半天找不到,最后,不光耽误了时间,还因为翻找让凌乱无序雪上加霜。

    他也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学会了随拿随放,原取原还,却是越来越体会到这种井然有序的好处: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在固定的位置,所以不需要浪费时间去寻找,也不会占用多余的空间,做事的速度也快了、地方也有了。

    慢慢形成习惯以后,导致他回到自己的屋子,看见满室狼藉竟然有了一种无法忍受的感觉!所以,花了好几晚的时间把自己房间收拾整齐。

    目光落在桌角的小瓷盒上,曲晨探手拿过,在掌中把玩着:这只瓷盒他是收拾书架的时候看到的,里面装着满满一盒芬芳的茉莉手脂。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从漱雪斋桌上一堆要丢弃的药瓶里翻出来的,柳轻说是给谭菲绯做的,那个烦人精不喜欢,所以准备扔了,自己才想起要柳轻给江染霞做手脂的事。

    他本来打算拿给那人儿先用着,但是,走到半路却突然想到:柳轻年年给谭菲绯做手脂,那烦人精喜欢什么香气他怎么会不记得?为何无缘无故忽然做出一盒她不喜欢的味道?

    答案只有一个——这瓶手脂本就不是做给谭菲绯的!只是柳轻为了避嫌,所以故意找个托词罢了。

    当时自己心存妒意,所以才压下这手脂没有送出去,过不多久也便抛诸脑后了。

    如今,他每见此物,便更添郁结矛盾:有心拿给江染霞,又不甘愿,若说就此扔了销赃灭迹,却不忍心。

    烦恼了半晌,曲晨才颓然丢下手脂瓷盒,起身洗漱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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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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