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渐紧,秋光无力。

    曲晨在床上懒懒地翻了个身。

    连着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是没偷偷跑去过润翠轩,但那里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庵堂,远远便能听到木鱼空空、梵唱声声,每一下都敲得他肝疼,以至于竟无力靠近。

    这些日子,他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连酒都懒怠喝了,每天除了在饭点象征性地陪曲珣坐着吃两口东西,就是这样在床上翻来滚去睡睡醒醒。

    醒着的时候就默默发呆,仿佛想了很多很多,又仿佛是脑海一片空白。

    睡着的时候就梦见那人儿,梦见那神农山间的欢声笑语,梦见那江船之上的点点滴滴,梦见她开颜欢笑,梦见她蹙眉娇嗔。

    在梦里,她拿他磨牙,他再也没有还嘴,她任性而为,他再也没有生气,她对他微笑,他会落泪,她对他发脾气,他会傻笑。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为什么要对她反唇相讥呢?他为什么要对她管手管脚呢?他为什么要对她乱发脾气呢?

    只要她能够接纳他,她想怎样都可以,做什么都是对的,他愿意接受她的一切,愿意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哪怕只是个替身……

    房门被轻叩了三下,曲晨从遐思中回过神来,门一开,白衣翩然,携着浅阳凉风而入。

    柳轻进得屋来微一愣怔:他知道曲晨素爱睡懒觉,却没想到这个时辰还会在床上,不由含笑打趣道:“我只道该豺乃祭兽,谁知都已是蜇虫咸俯了?”

    若是往常,曲晨岂有不跳起来回嘴的?

    可今天,他只是懒洋洋地支起头道:“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柳轻略感意外地一怔,方才答道:“你爹刚使人来说有些婚仪细节要同我商议,结果,我来了,他倒走开了。”

    “是啊,我才听到总管事急匆匆过来找他,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出去了,想必临时有什么事吧。”

    曲晨意懒心慵地坐起身道:“那烦人精怎么倒没跟着你一起过来?”

    柳轻和谭菲绯婚期已定的消息早已传遍岛内,这几天,谭菲绯每日一早起来就使人去唤柳轻,兴高采烈地拖着他同为婚服选衣料、定绣图,苏州杭州几个大布庄的布样几乎都在她的闺房里集齐了!

    不止如此,她那些未出阁前的簪环首饰自然不适合新妇,所以各大珠宝行首饰行也是络绎不绝地送来首饰图样,听说还传书给京城的管事,让他们搜寻时新的款式和漂亮的珠宝。

    其余事等,小到喜饼喜糕的口味式样,大到出门进门的流程排场,谭菲绯不分巨细地无一不要新奇精致别出心裁,所以,这些日子柳轻天天都被她缠着脱不开身。

    柳轻略带些轻松地道:“三四家绸缎庄的裁缝等着给她量尺寸,她走不开。”

    “三四家的裁缝?!”

    曲晨诧异地瞪眼道:“她要做几辈子的衣服啊?”

    柳轻无奈地一笑,道:“她高兴就好了,也花不了几个钱。”

    “花不了几个钱?!”

    曲晨没好气地道:“成个亲而已,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要现赶着做新的,就连杯碗盘碟这些东西都不放过,还非要找名窑现烧,干脆把这岛平了给她重造一个算了!”

    他这几日虽足不出户,但外头厅堂里人来人往的回事怎能瞒过他的耳朵?

    他和谭菲绯本来就不对付,如今,一个是欢天喜地心圆意满,一个是黯然神伤心灰意冷,他怎么会不来气、不搓火?

    柳轻觑了他一眼,转换话题道:“今天没去润翠轩吗?”

    他这几日也是被谭菲绯搅得心力交瘁:她每一样都要问他的意见,问完了又不采纳,反而更多了犹豫不定。

    柳轻本也不是干脆果决的性子,两个人加在一起,踌躇更甚,最后,样样纠结,事事难断……

    所以,方才见曲珣不在,他倒并不急着回去,只想借这等候之机多偷一会的清闲,这才信步往曲晨屋里过来。

    听到“润翠轩”几个字,曲晨心里更生气闷,酸酸地道:“我去做什么?烧香拜菩萨吗?”

    柳轻微一愣神,随即猜到了端倪——这些日子他忙忙碌碌,所以栈道时常会去得晚些,但无论是什么时候去,润翠轩中始终都是木鱼声声梵唱悠悠,直至夜深,现在想来,那丫头必是一天到晚都在持诵经文,所以曲晨才会有此怨言。

    他柔声劝道:“你且耐心些,她心里不痛快,闹些脾气也是有的,过几日就好了。”

    曲晨颓然道:“要是她总不好呢?”

    柳轻望着眼前的大男孩——发髻微散,容色黯淡,与昔日意气风发的桀骜不羁已是天壤之别。

    他不由暗生怜惜,抬手轻捶曲晨的肩头道:“是谁说的‘一辈子那么长,现在才刚开始,她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也总有焐热的时候’?这才过了几天?就灰心了?”

    曲晨幽暗的双眸中倏然闪出一丝微光,他略带紧张地追问道:“她真的会改变心意吗?”

    柳轻微一扬唇,抬手抓着他的肩膀用了用力道:“她不是寻常的小女子,胸怀气度早已远超你我,你给她些时间,她会想明白的!”

    曲晨原本绝望的内心又升起一线生机,他满是依赖地望向柳轻道:“哥,那你要帮我!”

    柳轻答道:“那是自然……”

    他猛地发现自己的语声竟然无比喑涩,忙住了口,幸好曲晨还沉浸在峰回路转的期待中,没有察觉到这细节。

    柳轻清了清嗓子转移注意力道:“你这屋怎么还是这么乱!”

    说着,他避开曲晨的视线踱到书案前动手将上面堆得横七竖八的书卷往书架上理。

    岛上仆役虽多,但从曲晨十岁以后,便没人再进屋帮他打扫屋子,一则,是免得惯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气,二则,曲珣认为孩子大了,当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所以连他自己都极少进这屋子。

    曲晨素来没规程,所有东西都是用到哪里摊到哪里,柳轻偏爱整洁,故而,他们一起住的时候,都是柳轻跟在后面收拾屋子,后来,柳轻搬去漱雪阁,偶尔过来坐坐,也会忍不住替他收拾一番。

    前几天,曲晨发了一通脾气,把本就凌乱的房间弄得天翻地覆,只来了个仆役丢下一篮铜铁器具转身就走了。

    曲晨在满地狼藉里捱了两天,才灰溜溜地自己打扫干净。

    当然,他所谓的“打扫干净”,只是把地上能用的捡起来胡乱一堆,把碎片残骸扫起来扔出去而已。

    因此,现在房间里的桌子上、书案上到处堆着凌乱的东西。

    柳轻微蹙着眉,一样样耐心替他收拾着。

    蓦地,“当啷”一声响,有个东西从书桌上掉下来跌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开去。

    两个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被吸引过去,曲晨目触那物事,赶忙飞身上前捡起来藏到身后。

    但是,柳轻已经看清楚了,他有些诧异地道:“有什么事要用到聂忻娘的单线?”

    曲晨略带尴尬地将手中的紫铜密笺筒拿到身前来晃了晃,干笑一声道:“就是之前想查查霞儿的身世……早知道你都问清楚了,我就不花这冤枉钱了。”

    这笺筒他是前阵子出岛才拿到的,但因为已经知道了江染霞的身世,又忙着采买东西讨好心上人,哪有心思拆开来看?信手一丢,便忘在脑后了,连蜡封还是完好的,想必那天收拾东西,是混在书堆里一起扔到书案上的。

    柳轻蹙眉道:“聂忻娘的单线可不便宜,这个花了多少钱?”

    曲晨有些心虚地嗫嚅道:“二十万。”

    柳轻无奈地瞧着他,想要出言责备,又不忍心:曲晨花钱素来大手大脚,能存下来的体己并不多,二十万两应该是他的全部了,他如此倾尽所有,显见也是对江染霞在意之故。

    曲晨想起这白白打了水漂的二十万两,自是难免有些心疼懊悔,抬起笺筒晃了晃,讪讪地自己解窘道:“正好你来了,咱们一起看看这聂忻娘的消息到底是不是那么神,若有纰漏我正好找上门去要她退钱。”

    他说着,便要动手去拧那笺筒。

    柳轻眸光一寒,骤然飞身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微愠地道:“你想要求证什么?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霞儿?”

    曲晨满脸委屈地道:“怎么会?!我是不相信那个老妖婆!”

    他解释道:“你想想,几十万两银子就买张纸片,有多少人能验证真假?凭什么江湖上就把她说得神乎其神?万一她编个故事唬我,我被她白骗了银子不说,她还当我傻子耍呢!”

    他抿了抿唇有些沮丧地道:“再说,二十万两是我全部的体己,我砸锅卖铁换来的东西,连看都不看一眼,也太冤枉了吧?”

    柳轻盯着他双眼沉默半响,方才缓缓松开手,轻叹一声道:“只要你不是疑心霞儿……随你吧。”

    曲晨微窘地一笑道:“那咱们一起看吧?”

    “我没兴趣。”

    柳轻说着又转身回去收拾书案上的东西。

    “那我自己一个人看了哦,到时候可别说我不给你瞧。”

    曲晨讪讪地干笑一声。

    柳轻不理他,只管认真将书案上的东西往书架上理。

    正码着书,他的手骤然一停:书架的角落里歪着一个瓷盒,正是自己用来装茉莉手脂的那个!

    他悄然抬手将瓷盒扶正——满满的一盒手脂显然还在。

    柳轻收回手愣怔了片刻,扭头望向身后的人。

    曲晨已打开笺筒抽出一支薄薄的皮质小卷,抬眼正见他看向自己,笑道:“我念给你听吧。”言罢,展开皮笺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江染霞,苏州人氏,家住观塘……”

    “你自己看吧,我不想听!”

    柳轻烦闷地扭回头接着整理东西。

    “哦……”

    曲晨轻应一声,果然闭上了嘴。

    柳轻接着往书架上摆东西。

    一晌,他陡然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身后的人呼吸越来越粗重——这是曲晨情绪即将爆发的征兆!

    柳轻不由动作一停,转身望向曲晨,只见他额角青筋暴突,双眸赤红,盈满了泪水。

    从未见过他这般容色,柳轻不禁一惊。

    “畜牲!”

    曲晨骤然狂吼一声用力撕扯皮笺,那也不知是什么皮所制,竟然极有韧性,他悲怒之下的一扯居然没有破裂,反而弹性十足地一缩,竟从他手中飞出去掉在了地上。

    “畜牲!”

    曲晨再次嘶声狂吼,满是痛苦地将头深深埋进自己手臂之间,双肩无声地抽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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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霜降三候: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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