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梳,怔然掌中。

    随云髻,绾起又拆散。

    一头青丝如瀑披落,镜前人对镜中人怅然相望。

    呆坐许久,江染霞终于缓缓抬手将长发两分,梳出一对简单利落的双平髻——他已选定今生良配,自己就该退回属于自己的位置。

    其实她知道,自己最好的位置是离开这座神仙岛屿,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世间。

    但是,她却走不动了。

    在她还有勇气转身离去的时候,他一把将她拽回怀中。

    现在,应该不会有人阻拦了,但她却已被情丝伤尽翎羽,再也没有逃离的力量。

    她放下桃花梳,褪下腕间佛珠,起身坐到桌畔,收敛神思,低眉诵念。

    她曾经靠着诵经平定内心涌动的爱意,每每念完,总觉得心绪宁和,豁然开朗。

    她以为自己可以把持妄念,不染情思,其实她错了,那些平静只是暂时的假象,所有的情愫都不曾消散,而是被压制进心灵的更深处,悄悄地生根、发芽、蔓延、渗透……

    等到她察觉的时候,它们已经由内而外,结结实实、彻彻底底地控制了她全部的身心,想要剔除它们,除非将自己挫骨扬灰。

    他说:“诵经可修定开慧,我虽无福入佛门修行,有幸听闻佛音亦可清心静省。”

    每次她持诵经文的时候,都会感觉到仿佛有个人就坐在自己近旁,安静地听着自己诵念。

    她曾经以为诵经可以救赎心灵,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每一音、每一字,念的都只是他!

    佛唱声中,红日东升,光耀海天。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晴光明丽,透过窗棂照亮幽寂的房间。

    床上,醉梦酣甜的人终于被这明亮温柔唤醒。

    曲晨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正打算接着睡,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蓦地一骨碌坐起来。

    他恍惚了片刻,视线恢复,发现这果然不是在自己屋里,而是柳轻的房间,不禁挠头一笑:以前他们两个喝酒聊天,时候晚了,他懒得回去,也常会赖在这漱雪斋过夜,兄弟两个和小时候一样同榻而眠推心畅谈,只是,他昨夜喝得有点多,怎么爬到这床上的,还真是记不得了。

    曲晨一骨碌下了床,伸了个懒腰。

    柳轻的房间从来是井井有条,所有东西都数年如一地摆在自己原有的位置。

    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一角多出来的那个机关盒——这个盒子至少在他们此次离岛以前肯定不是摆在这里的,里面装了什么呢?

    他不由好奇地走上前去,拨弄了一下机关。

    奇怪!

    竟然不是他们共用的密锁排序!

    曲珣制作的机关盒可以随意调整开关的密锁旋转排序,同一个盒子改了锁序之后用原来的转动次序就无法再打开了。

    而曲晨从小就有些马马虎虎,经常会忘记自己的锁序,为了图方便,他就跟柳轻用一样的锁序,反正他们兄弟两个也没什么秘密,这样,万一他忘了,还能有人提醒,省得拆坏一个盒子还要被父亲责备。

    曲晨以为自己记错了,仔细想了想,又拨了一遍,还是没开!正心下发奇,打算再试第三遍,只听衣袂声响,柳轻飞身进屋,一把按住机关盒蹙眉道:“你怎么又乱翻我的东西!”

    曲晨素来大大咧咧,跑到柳轻房里也是随心所欲,从来是想要什么随手就拿,柳轻虽然数落过他多次,但积习难改,他也从不放在心上,此刻被抓个正着,却是毫不脸红,反辩道:“我哪里乱翻了?你原来就放在桌上的。”

    他转而满是狐疑地道:“你藏了什么宝贝在里面?还改了锁序啊?”

    柳轻拿过木盒,顺手放到书架上,道:“什么都没有,是个空盒,一直不用,机关有些卡住了,我正打算拆开修修看。”

    曲晨有些不信,还想追问,柳轻已是催道:“你还不快些洗漱了去还梦阁?爷爷可问着你了!”

    柳自如确实是曲晨生命中的一帖良药,瞬间便治愈了他这追根究底的顽疾。

    曲晨略带紧张地道:“师父说什么了?”

    柳轻好整以暇地道:“倒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问为什么你一直都没去请安。”

    曲晨一拍脑袋急道:“哎呀!我这些天稀里糊涂的,都不知道他出关的消息,你没帮我解释两句啊?”

    “我可不敢瞎说,”柳轻摇头道,“万一和你对不上,那不是火上浇油了?你还是赶快自己去分说的好。”

    曲晨二话不说飞身向外掠去。

    柳轻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方才悄然松了口气,走上前去关门落闩,转身回到书架旁,将刚才放上去的机关盒捧在手中,坐到书桌旁放下,拨动机关锁,打开盒盖——盒子的机关一点都没有坏,只是,里面放的东西却是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

    柳轻探手入盒,拿出第一张笺纸摊开。

    这是一张白描画,简单的笔墨勾勒出一对烧了大半的蜡烛,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囍字,那是他第一次与那丫头同屋而寝的地方,也是自己生平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同室过夜。

    他还记得,那一夜红帘帐内模糊的俏影,自己将心许与她:从今往后直至此生,遥遥相望、悄悄相爱、默默相护,永不相负。

    可是,如今自己就快要与另一个女子洞房花烛了,不能相望、相爱、相护,只有相负而已。

    柳轻默默折起画笺,放到一旁,又从盒内拿出另一张摊开。

    这是一个小小的石窟,洞口每一块石头的排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那里,他第一次亲密地搂着一个女子睡了一宿,在那里,他将三千烦恼丝尽付她手,将一世梳髻的痴心也交托于她。

    从今往后再无别的女子可以为他梳髻,就算他未来的妻也不能,他能为她守的也只有这一点点不为人知的执着了。

    第三张画,是暴雨中一辆小小的马车,在那车厢里,他第一次起了占据她的念头,只因为他也好想做一个“随时可死,死而无憾”的人……

    第四张画,是一个四四方方毫无修饰的小院,在那里,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子亲吻,也是第一次吻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第五张画,是一双眉,眉成秋波,不高不低,柔而有骨,不浓不淡,明媚清灵,不粗不细,他在梦中不知描摹了多少遍的痴想终于成真,美得令他心醉神迷。

    第六张画,是一对小小的河灯,第七张画,是一把流萤奔月的纸伞,第八张画,是一个方块和一个圆圈,第九张画,是满纸墨黑。

    柳轻默默地将九张画叠好,拿在手里,抓过桌上的火褶,走到屋后的花坛边。

    心冢上,小小的橙红花蕾微垂着,在风中轻颤。

    柳轻吹亮火褶,将画笺递到火焰上方,火舌一跳,瞬间包围了脆弱的宣纸,无情地吞噬着那不知挣扎了多少日夜的笔画。

    这些本是他最为宝贵的记忆,但今天,曲晨的行动却提醒了他:这间屋子很快会有一个女主人降临,他不能留下任何会暴露心迹的东西,况且,他已经答应了要还,那就要还得彻彻底底无牵无挂。

    心已死,情已灭,一个行尸走肉不需要任何回忆,他今生能做的只是扮演一个好丈夫、好哥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微风拂过,灰烬飞扬,曾经的刻骨铭心,就这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天和黑夜交替,

    痛苦与绝望纠缠。

    日升,日落,便是一天,只是,这两点之间的时间过于漫长。

    好在,江染霞除了头两天圆睁双眼通宵未眠之外,后来的几晚都睡得很安稳。

    一霄好眠,天光微明。

    她懒懒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已是该起床的时间了,可她却提不起劲来:起了又能怎样?念经、吃饭、出去看那个永远不会回顾自己的背影,然后呢?开始一整天无聊无味的等待,等着太阳落山,然后念经、吃饭、睡觉,接着等下一个天亮。

    她曾经憧憬过这样衣食无忧、饱暖终日的生活,但真的到了这一天,又无比怀念起那些捉襟见肘、奔波挣扎的岁月。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烦恼果然是吃饱了饭才有的消遣,我若是此刻三餐不济,哪还有时间胡思乱想地伤心啊?”言罢,又翻了个身定定地望向帐帘。

    她忽然“咦”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探手取下帐钩上银光闪闪的香球。

    她确认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东西,送到鼻端嗅了嗅,香气淡雅,怡神清心。

    她拿着下床出来放在桌上,开了房门,坐到镜前梳头。

    甄嫂听见声音,端水进门,看见桌上的香球,忙问道:“姑娘怎么给拿出来了?可是不喜欢这味道?”

    江染霞一边梳着发一边道:“挺好闻的,我就是想说,之前好像没见过这东西。”

    甄嫂笑道:“都挂了好几天了,姑娘才发现啊?”

    江染霞笑道:“我这两天昏头昏脑的,可不是才看见么?怎么忽然想到挂个香球了?我这里又没蚊子。”

    甄嫂候她梳好了发髻,绞了面巾递上前笑道:“是无星少爷前些日子听说姑娘睡不安稳,特地去买了上好的安神香来,还说,若是姑娘不喜欢这种味道的,就再换别的香气。”

    江染霞接过面巾,蹙眉道:“你跟他说的?”

    甄嫂轻叹道:“他怕姑娘见了他生气,也不敢露脸,就总盯着我问姑娘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原也不想告诉他的,架不住他总来问,就回了几句,想不到他便上了心,我看用了这香球之后,姑娘晚上倒是睡得很安稳,日间精神也好了许多。”

    江染霞默默地擦脸,沉吟不语。

    甄嫂悄觑着她的脸色道:“姑娘若是不喜欢,我去还给他,以后咱们不用便是。”

    “算了,”江染霞小声道,“他也是一片好心,况且我这两天确实睡得沉些,就留下用吧。”

    甄嫂忙应声,江染霞又接着道:“只是别说我看见了,就当我不知道,还有,以后别跟他说我的事,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哪里劳动他关心那么多。”

    甄嫂连连称是,江染霞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我还要烦劳甄嫂一件事。”

    甄嫂笑回道:“姑娘只管吩咐便是,烦劳二字怎么敢当?”

    江染霞眸色诚恳地道:“请甄嫂帮忙找找,看这岛上有什么事情还需要人手帮忙,我整日里无所事事的,乏味得很,不如找点活做做,也能打发些时间。”

    甄嫂迟疑道:“这……姑娘是岛上的贵客,哪能让你做事呢?”

    “无妨,”江染霞笑道,“你帮我问着便是,我自有道理,不会怪到你头上的。”

    甄嫂这才喏喏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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