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晨抬起头,望着晨光熹微之中那个从小到大周护自己、教导自己、包容自己的兄长,眼眶发热,喉头发涩,一时间竟然出不得声来。
柳轻见他不动,微带幽怨地道:“干嘛?就因为我犯了错,你连兄长都不要了?”
曲晨忙道:“我没有……”
柳轻将自己的手又向前递了递。
曲晨伸手抓住他的手。
兄弟两个的手再次紧紧握到了一起。
曲晨一借力,站起身来,微哑着嗓子唤了声:“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十分后悔之前那些过分的言辞。
柳轻捶了他肩膀一拳,有些勉强地一笑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我只能帮你断了她的念想,至于她会不会原谅你,愿不愿嫁给你,可要你自己努力了。”
曲晨微带苦恼地挠了挠头,道:“这几天她肯定在气头上,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我隔两天,等她气消了再去哄她。”
“那可不行!”
柳轻急道:“你今晚那样……对她,转脸又不理不睬,可别让她误会你……始乱终弃。”
曲晨见他真的以为自己非礼了江染霞,下意识地想要说“其实我没有碰她”,但转念之下,私心作祟,便只是抿了抿唇,垂头小声道:“那……那要怎么办?”
柳轻认真地道:“自然是要日日去看她!”
“啊?!”
曲晨满脸哀苦地抬起头来道:“那她要是骂我怎么办?”
“骂你你就听着!”
柳轻含嗔蹙眉责问道:“怎么?你做了那样的事,让她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她骂你几句都使不得吗?!”
曲晨理亏地垂首道:“不是……我怕气到她么……”
柳轻将目光移向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有些失神地道:“放心吧,她恼不了你多久,到时候……她要是伤心难过,你就默默地陪着她,什么都不用劝,道理她都懂。她哭,你就给她擦眼泪,她说什么,你就静静地听着,慢慢地,她就会觉出你的好来。”
“什么都不说?”
曲晨疑惑地道:“她会不会觉得无聊啊?”
柳轻收回视线,看向晨曦下年轻的脸庞,抬手抓着他肩头重重一捏,柔声道:“要想给她幸福,就要先学会懂她,知道她需要什么,只有这样,她才会向你敞开心扉,才会把你当作依靠。”
“哦……”
曲晨似懂非懂地应着。
柳轻无声一叹,转身走去捡起地上的盈虹剑和刚玉箫,道:“你好好琢磨一下,我还有许多事要办,先走了。”言罢,径直走出琼花林。
曲晨愣怔了一晌,方才转身向自家走去。
晨风,晨路,晨曦。
他名为晨,其实却很少看到这清晨的世界。
失魂落魄地走着走着,曲晨陡然脚步一停——他刚走进通向自家院落的岔路,就察觉院子里坐着一个人:不会武功,气息平稳。
这么早,应该不会是他吧?
可是,不是他还会是谁?
就算再犯怵也不得不面对,曲晨硬着头皮继续迈步。
院子里静悄悄的,紫藤架下,曲珣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曲晨心知父亲必是在等自己,躲是躲不过的,只好咬牙进了院,装作意外地道:“爹?今天起得这么早啊?”
“没睡,等你。”
曲珣的语声平静而简洁,却听得曲晨心里“咯噔”一下。
他心虚地干笑着,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要怎么蒙混过关。
“我……”
曲晨只说了一个字,所有不成熟的谎言就都卡在了喉咙口——他发现父亲正微眯双眼,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仿佛在等着品评他编的瞎话。
当初他故意把江染霞安排在离自己家最近的润翠轩,私心是便于来往,但这就成了一把双刃剑:既然走动方便,消息传递自也方便!
昨夜花瓶落地的动静不小,甄嫂又没聋,怎会毫无反应?
她虽是自己安排进润翠轩的人,却也同样是锦曦岛的人——所有锦曦岛的人,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人的手下。
曲晨知道事情肯定已经败露,咽了咽干涸的口水,撩袍跪在曲珣面前——此时此刻,撒谎等于作死,但说实情也不见得会好过,一时之间,进退维谷,他只有忐忑地等着父亲发落。
“半夜三更,潜入闺房,你想做什么?”
曲珣没有绕任何弯子,单刀直入地发问道。
曲晨慌乱愈甚,他知道:父亲若是想教导自己,必定会旁敲侧引,让他认识到错误再讲明道理,但若这般直截了当,便是动了真怒,绝非一顿斥责能过关的,父亲虽不会像柳自如那般用虐练来修理自己,但是所定的惩戒方式往往会让自己更难受!
仓促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真话?不敢!说假话?更不敢!
曲珣倒也没执着于等他自己回答,长长地“哦”了一声,点点头,了然道:“生米煮成熟饭,便无人能阻你姻缘了,是吧?”
曲晨浑身一凛,既是惶恐,又是羞愧,欲辩却无言可辩——这样的推测没有一丝一毫冤枉他自己。
挣扎了良久,他低声道:“爹,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没错,”曲珣叹了一口气道:“是我的错,我至今未娶,断了曲家血脉,已是不孝,如今又教出这么个败德辱行的儿子,毁坏门风,玷辱曲氏清名,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曲晨听他这般自责,简直是无地自容,膝行上前道:“不!不是爹的错,是……是孩儿不孝,是孩儿愧对爹的教诲,孩儿知错了,以后真的再不敢了……”
曲珣望着他,慈爱地抬手抚了抚他的鬓发,落寞一笑道:“好在,你也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从今以后就别叫我爹了,我曲家容不下这样的后人。”
曲晨大吃一惊,万料不到他会出此绝情之言,忙抓住他的袍摆哀求道:“爹!爹,你原谅我这一次,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曲珣缓缓摇了摇头,道:“别再叫我爹,不然,连我也不配姓这个曲字了!”
他叹道:“我无德无能,教不出个好儿子,也愧对你的亲生父母啊!”
“不!不是的!”
曲晨用力摇头,惶然道:“不是爹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昏了头,爹你怎么罚我都行,可是你别不要我!”
曲珣叹了口气道:“子不教,父之过,我自认这十九年殚精竭虑,一心要让你成才成器,想不到反而误你至此,我更有愧于你啊!”
他伸手一边将袍摆从曲晨手里抽出来,一边道:“不如你从今以后就去了吧,无拘无束,为所欲为,强婚霸娶也好,欺凌弱女也罢,全都由你,便是将来始乱终弃,也无人说一个‘不‘字,咱们岂非两便?”
“不!不!不是爹教的,爹没有误我,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生这歪心邪念了,爹!”
曲晨死死抓着他的袍摆苦苦哀求着。
曲珣的手一停,转眸盯着他的双眼道:“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不是我教的,还有谁教你?”
曲晨听他说得绝情,已是方寸大乱,一心只怕父亲当真要将自己逐出门楣,慌乱地道:“不是爹,不是爹,爹从没有这样教过我!是我欲令智昏,听信别人蛊惑才行此卑鄙无耻之举,都是我的错,是我令曲氏蒙羞,爹你打我骂我罚我,我都认,就是别不要我,我在世上只有爹了!”
他语声一颤,眼眶已有些泛潮。
曲珣并没有扶他,只是语声微厉地问道:“是谁挑唆你做这种败德毁礼之举?”
“是……”
曲晨还待犹豫,曲珣已是拂衣准备起身。
曲晨忙一把将父亲按住,终究不敢再隐瞒,小声道:“是京城那个人。”
曲珣盯着他,没有接茬。
曲晨抿了抿唇,把心一横,将那人所说“先得到她的人”、“早晚都会认命”、“别在乎开头那几年的辛苦”云云之语复述了一遍。
曲珣听罢,语声微寒地诘问道:“晨儿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个怎样的人?”
曲晨低声道:“有。”
“那你,”曲珣灼灼地迫视着他道:“是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曲晨想起那人可怖的用心和城府,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忙摇头道:“不!我不要变成他那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言听计从?”
曲珣毫不放松地追问道。
“我……”
曲晨语塞垂首——当初他听到这些言辞也是心存反感的,但就像那人说的,事到临头,在自己束手无策之时,方才觉得“话中不中听不要紧,只要管用,就是好话”的诱惑力。
曲珣俯视着他,目光如电,语声如冰地道:“你不甘失败,却又一筹莫展,便想铤而走险?”
曲晨只觉得自己在那如炬的注视下无所遁形,理亏地强辩道:“可是……我又没真的碰她,我一进去她就大呼小叫的,还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结果把自己都划伤了……”
无力的狡辩被曲珣的一声冷哼打断,他语声沉厉地道:“你歹念已起,恶心已生,若非霞儿以死相挟,你岂肯轻易罢休?!”
曲晨无言以对,默然低头——他不得不承认,若非江染霞态度激烈,自己可能真的已铸大错。
“晨儿,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昨夜得手,会有什么后果?”
曲珣放缓语声问道。
曲晨踌躇不语——说实话,昨夜跑去润翠轩的时候,他根本已经没有思考的心力,所有的理智都被那火烧火燎的炽热焚化,脑海里只有一个罪恶的念头:得到她!
得到她的人,她就只能嫁给你了!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曲珣注视着他的双眼,沉声问道:“你所认识的霞儿,是会妥协认命的女子吗?
曲晨的身子蓦地一震:她不是!她从来都不是那种甘心屈服于命运的女子!
从初见时的力战侯四景,到又见时的挥衣斗群蛇,再到映月楼勇夺红雪莲、归州城只身引寇……她没有一次顺从地接受摆布,始终按照自己的心意而为,没有什么能令她退缩畏惧,即使是死亡!
曲珣毫不放松地紧盯着他的双眼道:“你口口声声如何爱她、要给她幸福,有没有想过:你昨夜的举动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
伤害?!
曲晨想起昨夜江染霞那惊恐的眼神、颤抖的身子和玉颈上一道道殷红的伤口……
自己明明那么爱她!为什么却反而伤了她?
“你有没有想过,”曲珣语声越发沉重地接着道,“贞洁对一个未嫁的女子是何等重要?”
曲晨慢慢低下头去不敢回望父亲的目光——未婚而失贞乃是一个女子最大的耻辱,就算将来男娶女嫁,世俗亦谓之苟且,若最终未能嫁娶,那失贞女子更会被视为□□之流而饱受唾弃。
“依我看,霞儿这孩子心高性倔,你昨夜若当真做成那禽兽不如之事,你猜她会不会……”
曲珣一字一顿地道:“自绝于世?”
曲晨陡地打了个激灵。
“他罔顾礼法卑亵相窥,行伤风败俗之事,以此要挟织女委身就范。”
“我要是织女,当场碰死也不从他!”
自己不就是那个“罔顾礼法”、“行伤风败俗之事”的人吗?
她怎么会屈从在这样卑鄙无耻的行径之下?
就算自己守着她,不让她自损自残,但怎能保证每时每刻都毫无疏忽?
她心思又巧,性子又犟,当初在归州,他和柳轻两个人都没看住她,何况如今只有自己一个?
曲珣俯视着他,放柔了语声道:“一个女子若不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何谈幸福啊?”
曲晨默默跪着,垂首不语,仿佛有一把无形的挽月剑,穿过昨夜留在他胸前的伤口,深深刺入他的心脏——他知道,那人儿心爱的男子不是自己……
曲珣见他不作声,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能受那人的言辞蛊惑,便是邪欲已生,他最擅长的就是利用欲望来驱策人心,事已至此,为父就再给你讲讲他是怎么占有自己喜欢的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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