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又灌下一盏酒,提壶再度加满酒盏,无声叹了口气:昨晚算是勉强搪塞过去了,但事情远没有那么容易过关——谭容做事素来顶真又认死理,既然说出口了,必定无法不了了之。
柳自如虽然还在闭关,可早晚总要出来,当年,他反对儿子的婚事,都未坚决阻止,如今轮到孙子的姻缘,谭菲绯又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意见,所以,就算如何辗转拖延,这个难题最终还是会回到柳轻自己手里。
仰头饮尽杯酒,他放下盏,接着往里倒酒。
三年不饮,他几乎已经忘了这酒的味道,此刻再喝,却只有满口的苦涩——他已经让出挚爱,妥协地退离她的视线,他只想一个人默默地、远远地遥伴她一辈子,可是,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吗?
白天,走出这道房门,他要装作淡漠无情,要装作若无其事,要装作对那丫头毫无眷恋,只有在回到这扇门内,他才能有痛苦的表情,有悲伤的情绪,有一夜又一夜无法自抑的辗转难眠。
可是,他若再娶一个女子回来,就连这一点点不能见光的自由都没有了!他要怎样活下去?
柳轻烦躁地连斟连饮了三杯,对着手中的空盏苦苦一笑:逃出樊笼,便入虎穴,离开虎穴,又自入牢笼,现在想想,当初被赏杀令追杀的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竟是如此美好——那时候,她陪在自己的身边,自己每天要做的就是努力地活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那时候,她说她“此生心愿皆了,随时可死,死而无憾。”
如今回望,彼时彼刻,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愿皆了,随时可死,死而无憾”?
他求一个生死无悔的人,老天就给他一个生死无悔的人,不仅给了他人,还给了他那颗至纯至贵的心,天意何其眷顾,可是他却只能生生辜负上天这一番美意!
他很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死在那些追杀自己的人手中,如果就那样死在她身边,这一生将是多么幸福的结局:他没有负她、没有弃她、没有伤她,他只是太无能了,所以无法保全自己的性命。
双眸酸痛,却已无泪,心口绞痛,竟已习惯。
柳轻一盏接一盏不停喝着,很快,一壶酒就空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空空的壶和盏,目光也是同样的空洞。
他没有再添酒——现在只是中午,万一下午哪位长辈要见,酒气熏天实在无法解释,而且,漱雪斋也不宜在短时之内消耗太多的酒。
他缓缓垂首,自贴身的衣襟中摸出那根灰布衣带,粗简的布料带着淡淡的余温,仿佛是刚刚从她身上解下一般。
凝睇片刻,他抬手将衣带送到唇畔温柔一吻:浅浅暖意,隐隐酒香,仿佛是那一夜她甜蜜醉人的香吻。
他黯然阖眸:丫头,我只求你一件事,以后再不要再喝醉了,好吗?
唇齿酒香,水眸微漾。
一壶桂花酿果然不会喝醉,但却可以令心怀舒畅,笑靥盛开。
江染霞吃罢午饭,原只是想小憩一会散散酒意,谁料,一倒下去便酣甜入梦,不知不觉睡至日落黄昏才醒转,起身梳鬓理髻,收拾停当,开了门,甄嫂已听着动静端了茶水点心来。
“玉露团!”
她欢叫一声坐下身来,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往嘴里送。
甄嫂忙倒上一盏茶递过去,笑道:“慢些,可别噎着。”
江染霞吃完一个,接过茶盏喝了口茶,顺了顺气,赞道:“甄嫂,想不到你做的玉露团那么好吃!比我吃过的所有店都好吃!”
甄嫂笑道:“我哪有这样的本事?这团子是无星少爷特地坐着海船去镇上买的,他说那一家就是玉露团最有名,他知道姑娘爱吃这个,特地去买来的。”
江染霞怔了怔,意外地道:“他来过了?”
“刚走了一会。”
甄嫂笑道:“听说姑娘睡着,又怕姑娘嫌闹,所以搁下东西就走了。”
江染霞沉默了片刻,迟疑地问道:“他出去一天不会就为买个点心吧?”
“可不就是买个点心!”
甄嫂抿嘴一笑道:“他说这玉露团最好吃的是刚做出来的,不过怕姑娘嫌累不愿意出海,所以就买回来给姑娘先尝尝,姑娘若是乐意,下回再带着姑娘去店里吃。”
江染霞垂首半晌,轻轻地道:“难为他了。”
碧纱窗外,一双烁烁的眸隔着窗缝偷窥着那朝思暮想的容颜,一句“难为他了”,让这个情根深种的大男孩心跳一骤,感动得眼眶发热——霞儿,有你这几个字,我便跑上千里万里也是甘愿的!
落日渐殒,天色渐暗。
后墙之外,碧丛之侧,栈道之边。
等待得已经有些不安的人终于听到了那熟稔的诵经声。
他阖眸安静地接受这期盼了一天的救赎——今天那丫头晚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听她声音平稳,柔缓清灵,应该心情还好。
早些晚些不要紧,多久我都可以等,让我知道你一切安好便是……
日落,月升。
月落,日升。
朝阳似锦,为远远栈道上翩然而去的雪白背影披上一层温暖的柔光。
微寒的晨风穿过随云髻拂在青丝上,抚过她专注的脸庞,却无法干扰她的痴怔凝眸。
前两天无意地闲逛,江染霞发现了这个栈道拐角,站在这个弯道,透过枝桠的缺口,刚好可以看见蜿蜒的主路,角度正对着漱雪斋和那人父母的坟冢,距离不近,但是因为居高临下,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个从墓冢走出来向谭家而去的背影。
经过两日的观察,她发现那人的生活很规律:每日的辰正二刻到三刻之间就会走出合冢,踏上主栈道。
自己每天做过早课,吃过早饭,出门走到这里,正好是辰正初刻,有足够的时间等待那个在她的视线中短暂出现、又很快消失的身影。
每一次,望着那越行越远的翩然白影,她就会想起四幅图:春樱、夏荷、秋菊、冬梅。
她曾经以为那个神仙一般的姑姑是因为没有勇气,所以才不敢跟上心爱男子的步伐,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越行越远,可是,今时今日,当她每天默默地望着自己倾心相许之人在晨风中远去,才明白了:最深刻的温柔是不靠近。
因为太爱了,所以舍不得他委屈,舍不得他痛苦,舍不得他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有半分为难,因此,心虽已经全给了他,人却要离得远远的,远到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那个温暖的白影终于在满目苍翠中隐去,江染霞无声一笑:公子,我不靠近你,不打扰你,但是,也不会离开你。你只管放心地去守护你在意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你回头寻我,我都在原地,生死不弃。
她深吸了一口气,收回留恋的目光,转身向着原路回去——再有两刻时间,海船就会启航出岛,她要赶在这之前去拦住一个人。
这些日子,曲晨每日都随海船出岛去秀沙镇,每日都会带东西给自己:吃的、玩的、用的,或者各种小物,有自己中意喜欢的,也有自己完全没兴趣的,但看得出,每一样都是他用心斟酌挑选过的。
他一出岛就是一整天,每次送东西来也只是悄悄地交给甄嫂,连面都不与自己照一下,无声无息地来,安安静静地走,仿佛生怕打扰到她一般。
可是,江染霞却越来越高兴不起来:
她知道曲晨是一个多么傲性不羁的人,但现在他对自己却是如此低入尘埃的讨好迁就,这让她觉得既心疼又沉重。
她明了这个大男孩的心思,怜惜着他的委曲求全,感动于他的赤诚相付,可是,却无法接受他的情意:她的心已经全部给了那人,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给别的人,而曲晨越是这般执着追求,就越是让她有一种被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江染霞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横亘在那人与自己之间的有三大阻碍:兄弟之谊、养育之恩和青梅竹马之情。只要曲晨放下对自己的执念,那兄弟之谊和养育之恩的难题就迎刃而解。
至于那人会在自己和青梅竹马之间选择谁,她愿意尊重他的决定,但前提是:她要先为自己争取一个公平的机会。
路不远,江染霞站在通往曲家小院的岔路口忐忑地等待着:她不知道直言拒绝会有什么后果,可是她已不能再拖了——曲晨付出的越多,期望就会越高,执念就会越深,而谭菲绯的父亲已经开口提亲了!
她看得出柳轻的为难,也看得出他不愿,现在所有的托词都在他闭关的爷爷身上,但闭关终有出关的一日,若他爷爷开言作主,一边是从小到大的情分,一边是毫无所知的陌生,老人家会选谁呢?
又如果,真像曲晨说的那样,柳自如无心干涉柳轻的婚姻之事,那么,再在兄弟之谊、养育之恩和青梅竹马之情上加一层师徒之义,他要如何取舍?
他没得选!
所以,自己必须先走出这一步,她不能让那人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独自挣扎。
是残忍也好,是自私也罢,所有的罪责都让我来担好了,哪怕你最终没有选我,不爱就是不爱,我宁可孤独终老,也不要误人误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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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晨的脚步一滞:是她!
他本该更早就发现前方的气息,但正满心在盘算着今天要去哪里找新奇有趣的玩意——
昨天,他买了一只别致的鱼戏双莲纸鹞,江染霞只是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句“挺好看的”,就放到一旁了,他原打算趁着那人儿喜欢邀她去放纸鹞的计划也就只得搁置了。
前天,他买了一对小泥娃娃,江染霞信手送给了甄嫂,让她拿回去哄小儿子玩;大前天,他买了桂花糖糕,她让甄嫂带话说以后别再买吃的了,岛上的点心都吃不过来;大大前天,他买了一对飘花玛瑙盏,她让甄嫂束之高阁,说这么贵重的东西倒不如寻常的酒盏用着自在;再前一天……
总之,除了开始的两三天,自己买的东西好像越来越不合她的心意,而秀沙镇的里里外外他几乎都翻了个遍,再寻不出什么新奇玩意来!
所以,今天他正盘算着要不要去县城看看,若来不及赶上当天返航,就算在外面住一宿,也要找几样有趣的东西带回来讨那人儿欢喜才好。
没想到她居然在路口站着!
曲晨驻足在弯道前:
她为什么静静站着不动?
她是在等人吗?
她是在等我吗?
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骤然狂突乱跳,无数的美好遐想沸腾翻涌,又有无数的难以置信纷乱交错——他一直不敢再面对江染霞,不是因为不想念,而是因为怕再受到那般的冷言冷语。
今天她主动站在路口,是原谅我了吗?
曲晨喜不自胜,努力深深呼吸了几次,平定下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弯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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