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珣一边大声咳嗽,一边气哼哼地道:“不用给他添麻烦,我还没到那份上!”
他话虽说得狠,却是偷空向江染霞赞赏地一笑,又冲柳轻的方向瞟了一眼。
江染霞会意,一回头,正见曲晨缩手缩脚地蹭上前来,怨声道:“你还不快过来扶着?看把曲伯伯气得这样!”
曲晨见曲珣如此着恼,原就后悔自责,况且自己心爱的人这般关切娇嗔,哪里还有半分性子?忙乖乖上前从她手中扶过父亲。
江染霞趁机脱身,故意忧急道:“曲伯伯刚好了两天,这不会是旧疾复发了吧?”
谭容也有些慌道:“我来看看脉。”
曲珣哼哼哈哈地赌气摆手道:“不必劳烦谭兄,倒是我快些去了,称了别人的心才好。”
谭师娘也上前劝道:“孩子不懂事,曲兄弟尽管教训他便是,大过节的,可不兴说这种话来咒自己!”
江染霞趁乱扭头冲着柳轻递了个眼色。
柳轻原是着急地跪在地上张望,骤然收到她的眼色,微微一愣,随即会意,急忙起身上前道:“夜里凉了,师父师娘先扶绯儿回去吧,我陪无星送叔父回去,再给他诊个脉,若有什么不妥,我立时叫人来回禀。”
谭容还待坚持亲自给曲珣诊脉,早被谭师娘一把拽开,责道:“都是你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作出这些气来!还不让曲兄弟快些回去歇着?倒嫌闹得不够是不是?!”
“哎,我怎么是那个意思……”
谭容还待分辩,早被谭师娘拉着扶上女儿往家去了,一路上还断断续续传来她的数落声。
柳轻已趁势从谭容手中扶过曲珣,此刻见谭家三口离去,觑着曲珣的神色小心地道:“天也晚了,我们扶着叔父回去歇息吧。”
“不像话!”
曲珣难得地蹙眉责备道:“没看见还有客人在吗?”
柳轻这才意识到江染霞是客:哪有客人还在,主人先离席的道理?
他自知失言,垂首不敢则声——如果将她换成是别的任何人,自己都不会如此粗疏失礼,但偏偏是她,在自己的心里她不是客,而是……
是什么?
他不敢深思。
江染霞忙含笑解围道:“曲伯伯不必客气,这里回去都是顺路的,我跟着一起走便是,若刻意生分出许多礼数来,倒不是长久相处之计了。”
曲珣赞许地一笑道:“真是个懂事的姑娘!”
他扭头看看左手边的曲晨,又转去瞧瞧右手边的柳轻,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教不出这么懂事的孩子,白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江染霞知他别有所指,忙道:“曲伯伯言重了。”
柳轻和曲晨各有心事,皆是垂首不语。
曲珣这才站起身,顺着二人的搀扶向外走去。
栖影台炬火依旧,照着一桌寂寥的残席,和几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冰轮如镜,悬照万物。
月华将前面道路上并排的三个人在地上斜斜地画出剪影。
江染霞默默地走在后面,望着曲珣微微佝偻的背影——他的左手扶着曲晨,右手携着柳轻,稳稳地缓缓地向前走着。
她知道,正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单薄身躯,牢牢地将两个毫无血缘的人紧密地系在一起,若没有他的苦心维护,二十年弥足珍贵的无价情谊今夜只怕已毁于一旦。
这条路,他们走了多少年?走过多少遍?
她仿佛看到那两个身影越缩越小,变成了两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而中间那个背影,也变回挺拔高大。
从前,每见柳轻或曲晨提起这位尊长皆满是敬服之色,这两次短暂的相会,不仅让她对这位锦曦岛实际的当家人心悦诚服,更让她生出许多羞惭之心——她知道,在这三个人的纠结困苦中,最最为难的不是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恰恰是这位本可置身事外的长辈:他们想的都是自己在意的事,而他在意的,却是他们所有人!
路很静,没有人出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心头思绪辗转。
路不长,但是曲珣走得很慢,因此,所有人都只能陪着他缓步而行:他仿佛是故意要延长这段沉默,让每个人在行走中思考、自省。
再漫长的纠结总也有到头的时候,江染霞站在岔路口屈身一礼道:“曲伯伯身子不适,我就不去叨扰了,还请伯伯宽心休养,改日我再过府谢罪。”
曲珣点了点头,轻叹道:“好姑娘,难为你了。”
江染霞无声地又一欠身,看着三人转身缓缓向对面的岔路走进去。
曲珣同着弟兄二人进了院,径直走入自已房中,在床畔坐下,长长吁了口气,喃喃地道:“气得我口干舌燥的。”
“我去端水!”
曲晨忙转身往外去。
柳轻有心让他坐着陪曲珣说说话、服个软,忙欲抢去他前面,却被曲珣无声地一把抓住手臂阻止了。
柳轻一愣,就这片刻,曲晨已出了房门。
“叔父,无星他……”
柳轻回过身来刚要劝解两句,却被曲珣摆手阻止,他只得垂眸缄口。
“轻儿,一辈子的事,你要审慎决断,万不可误人误己!”
曲珣眸色凝重语声深沉地道。
柳轻心头一凛,低声称是。
以曲晨身法之快,倒杯水回来也就只有一句话的功夫。
转眼间,衣袂风响,他已捧着水杯回到床前,略有些战战兢兢地奉给曲珣。
曲珣这次倒是没有为难他,平静地接过喝了个干净,递还杯子,向柳轻柔声道:“我没事了,轻儿且回去歇着吧。”
柳轻忙道:“好歹让我请叔父一脉,也可向师父复命。”
曲珣有些无奈地点着他道:“你呀!可真是你师父的得意门生,什么都学得青出于蓝,连这死脑筋也不例外!”
柳轻自然不会还嘴,却也讷讷地站着不挪步。
曲珣没办法,只得伸出手去由他诊脉。
柳轻诊看一番,确认无虞,方才放心,仍叮嘱道:“虽无大碍,但上次我开的调补方子,还请叔父耐烦些坚持吃着才好。”
曲珣笑笑道:“放心吧,按时吃着呢,我得养好身子啊,不然怎么有力气操那些闲心呢?”
一句话,说得柳轻和曲晨各自愧然垂首。
曲珣对着柳轻摆手道:“好了好了,我这没事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细枝末节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别有深意地沉声道:“大事上不糊涂才是正经!”
柳轻躬身称是,方才喏喏而退。
夜风微寒,月华如霜。
他站在曲家院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压下满心凌乱的思绪提步向外走。
经过通往润翠轩的岔路口,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滞,但只是极短的一瞬间,没有停步、没有转首,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有丝毫的转动,他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一般地平静走开,任由隐藏在阴影下的那双眸子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淡漠的背影——如果四目相对只剩无声的遗憾,那又何必相顾,何必再让对方烦恼希冀?
天上月圆,人间离散。
傻丫头,你不要再等了,再等下去,我们三个都会遍体鳞伤,你接受无星吧,他比我更执着、更勇敢,更肯为你不顾一切。
“公子心里高兴的时候笑起来眼睛里有光,整个人都会发光,就好像……就好像天上的满月一般。”
千年万年,月缺总会再圆,人散了呢?
月光下的白衣翩然远去,直到最后一点白色也被暗夜吞噬干净,再也看不到了,江染霞才收回目光,缓缓抬头仰望着夜幕中静谧高悬的那轮银盘。
她很想念那个曾经笑起来如明月般熠熠生辉的男子,就像今晚的月亮一般,每次,他只要那样对着自己笑,自己的心儿就扑通扑通地跳得她发慌,只要能让他开颜一笑,她愿意拼尽全力为他做任何事。
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夜开始,她会梦见他,梦见那光彩照人的笑靥近在咫尺。
开始的时候她拘谨慌张不知所措,后来,她才慢慢发现:那只是梦而已,她可以对梦中的那个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
渐渐地,她的胆子就大起来,她会在梦中对他说自己的心事、向他撒娇讨宠、赖在他的怀抱里过瘾,然后,有一回,她动情地亲了他!
那次的梦特别甜美,醒来以后她傻笑了许久。
再后来,她的胆子越来越大,每趟在梦中见到都要忍不住偷偷亲他两下,直到那晚跟展红颜喝了酒,她朦胧入梦,恍恍惚惚地看见月光下那熟稔的迷人笑脸,她一如既往地凑上去放肆地亲了一下,却不料,自己碰触到的并不是梦中的虚无,而是一种真真实实的温软和润泽!
她大吃一惊,酒瞬间便醒了大半,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荒唐举动,唯有落荒而逃。
次日酒醒,只觉那一吻如梦似幻,她思来想去,竟吃不准到底有没有真的发生!
她知道他一向谨身守礼,生怕他觉得自己是那等轻浮女子而心生鄙夷,战战兢兢地几番试探都不能确认:若说没有,他句句都点在自己心慌之处,若说有,他又声色如常,并无鄙薄之态。
此刻想来,自然他当时已是动情,故而才护着自己的颜面没有说破,也因此他才会说:对也好,错也罢,发生过的事,我会永远放在心里。
江染霞含羞垂首,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唇上:
对也好,错也罢,付出去的心我也绝不收回,你一日不娶,我便等你一日,一世不娶,我便等你一世。
人生还长,就算我只能活到六十岁,也还可以等你四十余年。
你不必着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等你不再那么痛苦为难,等你对养育之恩、兄弟之谊、青梅竹马之情有所交代,等你可以放下所有负担坦然走过来对我说那句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
你说:像这天上的月亮般孤独冷清,就是活上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但若是为了等一个人,千年万年的孤独冷清又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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