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儿!”
曲晨满头大汗地落下身形,截住了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小小身躯——早上去润翠轩,甄嫂只说江染霞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以为她只是出去逛逛,提气在岛上找了一圈都不见人,便不免有些慌了神,生怕那人儿不熟道路掉进什么机关里,跑去机括总房问了,又说没有机关发动告警,这下他更没了头绪,只得再一处处找,这才发现了魂不守舍地在路上乱走的江染霞。
曲晨心疼地一把扶住那人儿,问道:“你怎么了?”
江染霞被他抓着胳膊阻住步伐,神情恍惚地道:“她醒了。”
“谁醒了?”
曲晨一头雾水。
“绯儿姐姐她醒了,”江染霞木然道:“你也去看看她吧。”
“啊?绯儿醒啦?”
曲晨朝谭家张望了一眼,回头笑道:“我去看她干嘛?我又帮不上忙。”
江染霞挣动着手臂想要脱离他的掌握。
曲晨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要去哪里……”
江染霞仿佛才回了神一般,看向曲晨小声道:“我想回家。”
言罢,她用力抿着唇忍住眸中的泪水。
那般脆弱的眼神,令曲晨心如刀割,不知道她在哪里受了委屈,但看这样子只怕再问一句就要掉下泪来,他只得柔声哄道:“好好好,咱们回家,往这边走。”
江染霞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回家的路好漫长,但终于还是到了。
润翠轩。
这里现在就是她的家了。
江染霞站在门里道:“我累了,我想歇一会。”
曲晨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放心,想陪着她说话,但是她站在门前,丝毫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只得妥协地道:“好,那你歇着,我在院子里等你,有什么事,你叫我。”
江染霞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关上门,在里面落了闩。
曲晨静静地站在门口。
他听得见里面极力压抑的抽泣声,听得很清楚,每一声都似一把刀,在他心头一下一下割着,他用力握住拳头,默默忍受这疼痛。
幽咽良久,里面的人儿忽然大声诵起经来,诵经声中夹杂着微微的哽咽。
霞儿,你为何伤心?为何念经?
曲晨静默而立,静默而听……
微弱的悲哀和挣扎,被牢牢锁在润翠轩内。
而谭家的屋里院外却是一片喜气:自从引药归经之后,谭菲绯的身子恢复得很快,第二天脉象已然恢复平稳,第三天的早上,她已缓缓睁开双眼。
谭容一家连同柳轻皆是欢天喜地——虽然她现在还非常虚弱,需要很长的时间调养恢复,但是性命显然已无虞,剩下的事对于谭容和柳轻这样的医术,便不成问题。
谭师娘看着柳轻憔悴的面容,心疼地道:“轻儿,难为你了,如今绯儿脱险,剩下的,我和你师父能照顾得过来,你快回去歇着,睡个好觉,休息几日,别把自己熬垮了。”
柳轻虽有心帮忙,但也自觉不支,遂点头道:“那我先回去歇歇,绯儿若有什么进展,师娘一定要派人来告诉我。”
谭师娘柔声道:“我知道,你只管安心回去。”
柳轻是真的太累了——回岛前的几天就几乎夜夜无眠,回到岛上又连着熬了三个通宵,谭菲绯有起色之后,他虽然也时常被师娘赶去边上的屋子躺一会,但终究揣着心事,觉浅警醒。
看今日的情形,知道已无大碍,他的心一定,意志便垮了,回到漱雪斋,什么也顾不上,倒头便睡。
柳轻这一觉,从早上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他缓缓坐起身来,有一瞬间的恍惚:红日偏西,透窗洒落,海浪声声,归鸟啁啾,宁静而不失生机,仿佛是过去的数年、十数年中的每一个慵懒的傍晚。
他怔了怔,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一时又懒得想,于是起身来打水梳洗。
收拾整齐,柳轻心中更多了几分惬意,转身走到书桌前习惯性地想要拿本书来看,这时候,他才发现书桌上摆着一封信,拿起来一看,是了事大师的来信,遂含笑拆开来抽出里面的信笺。
信写得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客套之词,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人泪者,心之液,五味俱全,可通诸脉,引药入心。
落款是七月廿一。
柳轻一怔:好端端的,了事写信来说人泪做什么?引药入心?引药入心……
骤然间,被疲劳封存的记忆汹涌回潮:红雪莲、映月楼、神农疗伤、江船自毁、亡命天涯……一桩桩一件件飞速灌入他的脑海。
柳轻愕然瞪着手中信笺:七月廿一至今已有十几日,这封信起码放了十来天,原来他通宵达旦求而不得的答案就在他自己的桌子上!
如果他没有在码头被谭容截走,如果他能回来稍事整顿,他就不需要多花那彻夜无眠的三天!
他无奈地摇头一笑:世事真是弄人。
但,眼泪?
难道绯儿醒转是因为在药里加了眼泪?
谁加的?
谁的眼泪?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方子里并没有这东西。
是她!
是她的眼泪?!
他想起来了:那天忽然醒来就是因为自己在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水滴的声音。
他想起来了:那天接过药碗的时候江染霞的眼圈是红红的。
丫头,你为何会流泪?!
满心疼惜牵挂,柳轻嚯然飞身出门。
到了院门口,他蓦地愣住了:回来几天了?自己竟连那丫头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忙回身唤来仆役问道:“岛上这两天有没有来客人?”
那仆役有些莫名地道:“有啊,不是跟少爷和无星少爷一起来了位姑娘吗?”
柳轻急问道:“她住在哪里了?”
仆役想了想道:“听说是润翠轩。”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花,柳轻已没了踪影。
残阳如血,翠竹如画。
晚风送来若有似无的诵经声。
柳轻的身形一顿:虽然他不懂梵文,但这是自己早就听得熟稔的那段经文,只是,那熟悉的嗓音为何沙哑得让人心疼?
“你来了。”
一个语声沉沉响起。
碧竹丛边,青石小桌,曲晨定定地坐着,静静地凝望着对面的房门。
他看起来已经坐了很久。
柳轻犹豫了一下,还是提步走进院中,站到他身侧,觑了一眼紧闭的门扉,低声道:“霞儿怎么了?”
曲晨语声清冷地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不吃不喝念了三天的经。”
他慢慢抬起头,盯着柳轻沉声问道:“你知道她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三天,柳轻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那丫头正好是三天前,她替自己熬药,然后端过来,掉了眼泪,然后绯儿醒了,自己喜极而泣抱了她,后来呢?
后来就再没看到那丫头。
曲晨的眸底有一种让他惊惶的幽邃,他勉强一笑道:“也许是……她最近落下了太多功课,所以……”
他没有说完——这么可笑的解释,有说完的必要吗?
曲晨缓缓站起身,双眸灼灼地注视着柳轻的眼睛,语声幽寒地道:“我觉得这次重逢,霞儿与我生分了很多,你知道她是为什么吗?”
他只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又不是真的傻,这三天,除了一早一晚回家伺候曲珣吃药,他始终坐在这小院里默默地陪着屋里的人儿,从见面到入岛的点点滴滴他都回忆了无数遍。
柳轻不想回避他的目光,但那样的逼视之中有着他不愿面对的东西,他努力稳定心绪,放缓语调道:“也许是你们分开得久了一些,过段时间慢慢就好了。”
曲晨语声阴霾地道:“希望是这样。”
诵经声突然停了,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看向房门。
门闩轻响,随后,门扉开启,憔悴得令人心碎的人儿出现在门口。
看见院中的兄弟二人,江染霞有些疲惫地一笑,嗓音喑哑地道:“你们两个都来了啊。”
“霞儿!”
曲晨走上前去心疼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吃不喝念这么久的经?”
江染霞平静地道:“我发过愿,若是绯儿姐姐能醒来,我就念三天三夜的经还愿,现在好了,我念完了,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
柳轻望着那已失去神采的黯淡水眸,心口似有把钢刀残忍地绞动着,疼得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她在折磨自己,他很想把她搂进怀中告诉她:他爱的只有她而已。
曲晨一字一顿地道:“以后,不管为了谁,都不许这样折磨自己。”
江染霞虚弱地一笑道:“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忙伸手去抓门框。
柳轻心头一紧,下意识要上前去扶,却见青影一闪,曲晨早把江染霞抄入怀中,他垂眸疼惜地道:“看,受不住了吧?我叫甄嫂熬好粥候着了,待会喝上一碗,先睡一觉。”
“没事,就是饿的,不要紧。”
江染霞边说边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
曲晨却不给她机会,弯身把她抱起来,提步向屋里边走边道:“别乱动,乖乖躺在床上。”
柳轻默默地望着被曲晨禁锢在怀的娇躯,他知道那小子已经起了疑心,是故意在向自己示警。
他缓缓转身,走进如血的暮霞,一步一步将身体拖离那羁绊着自己神魂的小院。
不知道走了多久,柳轻醒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父母的坟前——按理,他归岛的当天就该到父母坟前敬香,但这次却一直忙到今天才得回家。
往常,只要他在岛上,每日晨昏都会来坟前上香,此刻虽心思纷乱,竟也习惯成自然地走到这里。
玉碑莹莹,双冢依依。
柳轻恭谨焚香之后撩袍跪倒,揖道:“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言罢,他俯身叩首。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他却久久没有直起身来再拜:他伏在地上,泪水仿佛被倒出来一般决堤而下,憋了这些天的伤痛、委屈和无助终于势不可挡地倾泻而出,化成毫无掩饰的失声痛哭——是的,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哭出声来,哭他那些无法回首的美好时光,哭他那些无人可诉的委屈和不甘,哭他曾经遐想过的所有美好未来,哭他对她的歉疚与疼惜,哭他对自己的痛恨与自责,哭那些他根本无力挣脱的枷锁。
生平第一次,柳轻对始终敬爱着的父亲有了怨恨:恨他为什么那么自私,狠心地抛下自己在这尘世,如果他没有那么早离世,自己至少不会如此孤苦无依事事仰仗于人,就不会欠下这么多死都还不清的债,也就不会要用自己深爱的人来抵偿那些欠负。
残阳如血,是心头汩汩涌出的鲜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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