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夜阑人静,月色凄清。

    柴房逼仄,因为要连续置办丧宴,所以柴房里几乎堆满了柴禾。

    她用尽力气爬到柴堆顶上,将柴又往高处垒了一层,再把底下的柴捆挪了一部分上去,终于给自己腾出了方寸容身之地。

    她草草把地面收拾了一下,背靠着柴垛一屁股坐下,才散架似的垮下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晚上的活不好干:她洗碗洗菜,时常还要帮着烧火切配,不比男人们干得少。

    坐着失神了一晌,她方才拎过身边的包裹来打开,将午间换下来的那身衣裙拿出来仔细叠好,轻轻叹了口气:这身衣服沾了雨水已经湿了,放进包袱,把其他的干净衣服也沾湿了,这些纱罗绸缎最是娇贵,看来要尽快找地方把它们洗熨妥帖,免得坏了。

    她凝眸包裹里丝光熠熠的衣裙,唇畔忍不住漾起甜甜的笑意,伸出一只被水泡得发白的小手儿,有些痴迷地轻轻抚摩了一会,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包裹重新扎好。

    柴房里严禁火烛,所有的照明都来自于高高的窗里投射下来的月光。

    她靠在硌人的柴堆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天幕中的冰轮。

    月亮那么圆了,就快十五了吧?

    他在哪里呢?是否也在看着这样美丽的月色?

    她不禁探手到怀中,摸出那把小小的桃花梳,就着淡淡的月光轻摹着梳上的桃花。

    良久,她忽然抬手拢了拢发鬓,举起梳子想要梳头,却又放下,自嘲地一笑:女为悦己者容,这深更半夜梳那么好给谁看去?

    何况,那个总要逼着她认真梳妆的人,再也不会看到她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可惜我根本就配不上宜谁的室家,空负这好意头罢了。

    她黯然一笑,将桃花梳送到唇畔轻轻亲了一下,小心地收回怀中,又自手上褪下佛珠,盘膝坐直,垂眸捻珠,低低地念起经来。

    从前我为救赎自心而念,今后我为替你祈福而念,愿你平安顺遂、愿你姻缘美满,若有灾劫,加于我身,若有伤苦,施于我心。

    很奇怪,以往她就算心绪再怎么乱,念几转经文便会恢复平静,可是今夜,念了一遍又一遍,却念得泪水潸然、念得心如刀绞。

    明月不语,默看着自伤自苦的人儿,它若能言,会说什么?

    她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念了几个轮转之后,终究伏在她珍爱的包裹上沉沉睡去……

    高高的柴堆下,小小的人儿,腮边的泪痕闪着细碎的微光。

    柴房的门倏然悄无声息地开了!

    皎洁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为白衣笼上淡淡的光华,也将他的影子覆在那人儿的身上。

    柳轻只轻轻向前走了一步,因为,再多一步就要踩到江染霞的身上了。

    这丫头的点穴手法是他亲自教的,她胳膊肘一动,他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他全都看到了,整整这一下午,她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心里闷了太多的疑问,但此刻,他却只剩心疼——本来赌气想要让这倔丫头做完七天的苦工再说,但是看到她这一整晚的劳碌,看着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做得比那些男人还要多、还要卖力,他不知用了多大心力才阻止自己冲进去把她掳走。

    她的悲伤,她的挣扎,她的思念,都落在他的眼里,痛在他的心头,但他却不知该怎样出现在她面前,不知该怎样面对拆穿谎言的窘局,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既不让她痛苦难堪,又能带她离开这里。

    他怔怔地凝视着柴堆旁的人儿,竟然不知所措。

    说不清是直觉、是灵犀、还是梦魇,地上本已熟睡的人儿蓦地坐起身来!

    柳轻吃了一惊,但已躲闪不及,江染霞已经看到他了!

    她惊恐地仰视那个本该永远只出现在梦中的身影:月光从那人的身后照过来,给翩翩白衣笼上一层莹莹的柔光,宛若仙祇一般。

    他的脸庞笼罩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但她却已经被他的光芒照得无处遁形。

    柳轻凝望着柴堆旁越蜷越紧的小身子:那丫头仿佛一个被逼到死角里的小猫儿,恐慌,无助,既无路可逃,又不敢面对,他甚至有理由相信,只要她的身子能再小一些,绝对会钻进身后的柴禾缝里落荒而逃!

    “为什么?”

    柳轻的语声低哑而轻柔,生怕吓到那本已惊慌失措的人儿。

    但江染霞还是猛地打了个激灵。

    虽然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颤,可她的神思好像反而镇定下来,她努力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外祖父在朝为官,因党争失利获罪斩首,查抄家产,流放男丁,发卖女眷。娘亲被发卖于市,恰逢我父亲在京赶考,便买下娘亲,收为妾室,带回苏州。大娘子虽不满父亲所为,但有祖母弹压,也不敢如何。父亲因娘亲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甚为宠爱,不久便有了我。”

    既已开头,她仿佛也有些破罐破摔了,语声渐渐稳定下来,接着道:“我七岁那年,父亲终于春闱得中,放榜之后,便在京候缺。谁知,这一候,就是三年未归,第一年还有书信往来,之后就渐渐断了音讯,派人去打听,都说得罪了权贵死在京里了,但辗转找了很久,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娘子趁父亲不在,百般刁难我们母女,都是祖母出面护着,后来,干脆把我带在身边教养,可惜祖母思子心切,一病不起,没有多久便过世了。”

    江染霞忽然冷笑了一声,道:“祖母尚未出七,大娘子就迫不及待地叫来牙人将娘亲发卖了。我死活要跟着娘亲同去,大娘子自是求之不得。我娘亲被卖到嘉禾县一个商人家中为妾……”

    她语声一顿,忽然变得无比讥诮寒冷,接着道:“那男人荒淫无耻,贪恋娘亲美色,娘亲不久便有了身孕,那家大娘子心狠手辣,暗用毒计,害我娘亲一身两命惨死在产褥之上。娘亲死后,那男人……”

    她突然抬手狠狠捂住嘴,双肩一阵剧颤,泪水如断线般涔涔而下。

    “霞儿……”

    柳轻微带哽咽地低唤了一声。

    江染霞却已努力稳住了情绪,放开捂唇的手,语声幽凉地接着道:“那家大娘子不能容我,日日打骂欺辱,我实在受不住,终于逃了出去,后来……我在太湖边捞尸为生,遇到明尘师姐,她怜我孤苦无依,把我带回峨嵋,求师父收我为俗家弟子。”

    话说完了,她反而松了口气,满是歉意地抬眸一笑道:“我不是故意要欺骗隐瞒公子,我只是不想让公子为这些小事烦心。”

    柳轻缓缓蹲下身,江染霞有些慌乱地垂下头向后躲着,但硬梆梆的柴堆丝毫没给她退却的空间。

    他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肚温柔抚干那丫头腮畔的泪水,轻声道:“霞儿,跟我回锦曦岛吧。”

    她虽说得极为简略,但柳轻岂能想象不出这一字一句中满含的血泪艰辛?

    “我不去!”

    江染霞脱口而出,随即勉强一笑道:“我这只是权宜之计,等过几日我再换个轻松的事做,公子不必管我了,还是赶快回岛要紧。”

    “傻丫头,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柳轻的语声喑涩幽沉。

    “公子……”

    江染霞鼓足勇气回视他,涌到嘴边的劝说之词却瞬间凝固成惊怔:月光如水,照亮柳轻的脸庞,莹如冠玉的脸颊上一滴闪闪的晶莹正无声滑落。

    她慌乱地抬袖要为他擦拭,却想起自己的衣袖已是沾满污渍,又要改用手,但觉手也不干净,只得颓然放下,垂头不语。

    她的忙乱只让柳轻更生心疼。

    “跟我回去,听话。”

    他的语声中满是不容反抗的强硬,这是他第一次勉强这丫头去做不愿做的事。

    “我不去!”

    江染霞依旧固执地反对道。

    柳轻语声转沉道:“说好的生死不弃,霞儿要毁约背盟吗?”

    他知道这丫头的脾气有多拗,这样说并不是想用一句承诺来绑架她,而是要提醒她那些出生入死、相依相守的珍贵时光——唯一能让这丫头心甘情愿放弃执念的只有一个“情”字,这是她的死穴,其实也是他自己的死穴。

    果然,江染霞身子一震,垂首不语。

    柳轻唇角悄扬,刚要再度温言劝哄,却见江染霞突然抬起头语声僵冷地道:“是!我后悔了,我不想再跟着你,也不想再和锦曦岛有任何瓜葛,我不要每天生活在那些人的眼睛里,有什么报应尽管来便是,反正我不会跟你走的!”

    她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快。

    柳轻静静地听她说完,缓缓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倏然起身,白衣一飘,消失在夜幕中。

    江染霞怔怔地呆望面前空荡荡的一地皎白月光,蓦地抬手用力捂住双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我真的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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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周南·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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