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再后来听公子说以前随着师父义诊吃苦,又跟着公子一路下来,亲眼目睹公子给穷苦百姓诊病从不嫌脏嫌累,那般细心体贴平易近人,毫无居高施舍之态,我才知道公子并不是那种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膏梁纨袴之辈。”
想起那一段亡命天涯任性义诊的日子,柳轻笑意深浓地凝睇着她,眸中满是温柔。
江染霞接着认真回忆道:“后来公子帮我们解了蛇阵,我原本觉得公子真的很是聪明,听了一遍的蛇笛就能学过来骗倒那些蛇,可是公子明明救了我们,还要叫我们不要‘见责’,送药给我们解毒,还要请我们不要‘嫌弃’,我当时就觉得这人年纪轻轻却学得如此虚伪客套,十有八九也是只会坐而论道标榜正义之人。”
柳轻有些无奈地一笑:傻丫头,峨嵋四师太十弟子全部精英都在场,却是我们出手援助摆脱困境,我若不说得谦卑客气,让掌门师太生了嫌隙可就适得其反了。
江染霞微带愧疚地道:“再后来,跟着公子时间久了,才明白公子时时处处都在体贴别人的感受、照顾别人的颜面,哪怕别人再怎么误会公子、辜负公子,甚至伤害公子,公子也都是努力去体谅包涵,只会对自己苛刻要求,永远对别人宽容以待。”
柳轻原是沉默微笑地听着,倏然心头突地一跳:这丫头说几句就为自己辩白一通,岂非和倾诉衷肠是一样的?
从毫无所知,到彼此相知,原来她也是一路情愫渐生,却不知她真正动心之时是在哪一刻?
他有心细听,更加安静,生怕多发一点声音就会惊醒这丫头,让她明白自己究竟在表达着什么。
江染霞哪里知道他的鬼心思?兀自沉浸在回忆里,接着道:“后来,在紫临镇和公子遇上,我想起妍儿说的那些有关公子的传闻,我就猜测:这个人从小父母双亡,跟着祖父生活在岛上,那必是性情孤僻了,江湖上那么多美女簇拥在身边邀宠投怀他都无动于衷,还不是仗着一副好相貌好身家轻狂自大才看不上别人么?”
她忽然有些坏坏地一笑道:“所以我就故意不把观景台让给公子,也不主动跟公子搭话,公子问一句,我就答一句,公子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让公子也知道天下并非所有女子都会肤浅地被皮相美色虏获的!”
柳轻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在自己以为那么安静愉悦的相处竟是这丫头在赌气示威!
江染霞又吃了一口银鱼羹,接着道:“谁知道公子竟然开口跟我要回荷包,而且还逼得那么急!我当时心里有气,只道公子定是瞧不起我们这些江湖上的小鱼小虾,觉得我们不配拿着公子的东西,所以一赌气就跑回去给公子拿过来,连合元丹都一起奉还,可惜妍儿不争气,一心恋着公子,又怕挨罚不敢来,我还要忍气吞声替她递帕子,倒是助长了公子的傲气。”
柳轻刚要出言辩解,江染霞已忙接下去道:“如今我才知道,公子这般谨小慎微,只怕是从前已不知被人欺骗利用了多少次,公子这样做,既是为了保护自己少受非议,也是为了避免心爱之人误会猜疑。”
柳轻垂眸一笑:这丫头真的是能知他解他。
“公子以前寡言少语,也并不是孤僻轻狂。”
江染霞巧黠一笑,道:“公子只是腼腆害羞罢了。”
柳轻听得心头一漾:傻丫头,我对别人是无话可说,对你却有一辈子说不完的话。
江染霞的眸色却又转幽沉,接着道:“后来,公子在映月楼上争夺红雪莲,我才知道原来公子是为救心爱之人而来,再想想公子能面对那么多美人的追逐毫无动摇,又觉公子是深情专一之人。”
这傻丫头还误会绯儿是自己心爱之人?
柳轻急忙抬眸想要解释,却见江染霞目光深邃笑意幽远,已是沉浸在回忆之中,他害怕一出声就会打断她的思绪岔开话题,甚至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间向心爱的男子表白情意,他舍不得惊破这梦幻般的幸福,所以终于还是努力按下心来,静静地聆听。
江染霞怔怔地接着道:“后来,红雪莲掉了下来,我想着,我要是能帮公子夺到它,就算是还了公子救命的恩情了,谁知道,公子为了救我竟然身负重伤,这下子又欠了一条命!再后来,我被逐出师门,在神农山,又是公子忍着伤痛为我诊脉开药,开导我面对挫折,不光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心……”
水眸幽幽,痴意深浓,她犹自不察,仍旧低声接着道:“我跟着公子时间越久,越见公子人品贵重之处,公子不仅睿智博学、温厚仁爱,而且无论对谁都愿意用心去体谅担待,我与公子萍水相逢,身卑人微,可公子对我不光是爱护教导,还包容我的任性和淘气、尊重我的意见和选择,公子从没有因名位悬殊就轻视我,更没有恃恩挟报地驱使我,也不会因为我能力低微责怪我、嫌弃我。”
柳轻静静地听着,早已是情迷心漾说不出话来。
江染霞痴痴地道:“那一次,公子为了救我,抱着我一起落下悬崖,我毫发无损,可公子却身受重伤,公子非但没有一句责怪,反而一直担心我的安危,在昏迷之中不停地说着:霞儿,小心,霞儿,小心……”
她哽咽停声,泪水不知不觉夺眶而出,簌然掉落在面前的碗中。
原来那一天自己在昏迷中脑海里反复想着的话竟然是说出口来的!
难道是那个时候才让这傻丫头开了情窍?
柳轻凝眸相望,却正看见江染霞的泪水涟涟而下,不由心口一疼,忙抬袖为她轻拭,柔声道:“傻丫头,别哭,不是都过去了吗?”
轻柔的触动,却令江染霞蓦地微微一凛,瞬间醒过神来。
她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先前所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张小脸儿立时羞涨成通红,慌乱无措地躲避着柳轻的目光,一时竟然结舌无语,两只小手儿狠狠地扭到一起,互相折磨着。
没有能够听到后面的情话虽然有一丝遗憾,但柳轻却已十分知足——能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至于那些还没说的,可以留到以后让她慢慢说:一辈子那么长,还怕没时间听完吗?
他深情凝睇着对面羞窘得无地自容的丫头,轻轻地道:“我没有霞儿说得那么好,但是我会拼尽全力把自己变得更好。”
“公子吃菜……都凉了……”
六神无主的丫头忙推过甜汤碗搪塞道:“公子尝尝这甜汤,还温着。”
柳轻也不舍得她太尴尬,遂端起碗来吃了一勺。
“好不好吃啊?”
江染霞显然是想努力扯开话题。
红彤彤犹挂泪痕的小脸儿,如同那山谷石窟中她捧到自己面前的那颗水灵灵的山果子。
柳轻柔情一笑道:“很甜。”
“啊?!”
江染霞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故意打岔,忙道:“是不是蜂蜜放多了?我让他们换一碗?”
柳轻忙道:“好喝,不用换。”
傻丫头,我现在就是喝碗白水也是甜的。
“哦……”
江染霞似乎终于找回了镇定,端起面前的茶盏笑道:“我刚才说那些,就是想多谢公子一路的爱惜照拂,公子屡次相救之恩,我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就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吧。”
柳轻却不举杯,轻叹一声道:“霞儿这样说,是今日别过此生永不相见了吗?”
江染霞蓦地一惊,慌忙笑着掩饰道:“哪有!?我就是想对公子表达一下感激嘛!”
她说着,举杯饮尽茶水,亮一下杯底道:“我先干为敬了。”
柳轻没有再说什么,默默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傻丫头,你既情痴,我既情浓,那今生今世我就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离开我,哪怕再来一次被全世界追杀又有何惧?
柳轻放下茶杯,眷宠地一笑,柔声道:“我送霞儿回家吧。”
她这个近在眼前的家,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油锅,他都很想见识一下。
江南雨润,水乡风软。
绵绵雨丝撒落在油伞上,汇成涓涓细流,自伞边涔涔滑落。
观塘街,庆和坊,江宅。
柳轻站在街角,注视着对面的宅子:高门大院,颇有些规模,看得出祖上非官即富,曾经辉煌,但是,现在已门庭冷落,墙垣萧条,满眼颓势。
“我到了。”
江染霞回过身来垂眸小声道:“我父亲……”
“我知道。”
柳轻打断道:“我在这里看着霞儿进去就放心了。”
江染霞似乎悄悄松了口气,垂首自怀中摸出素白的蜀锦荷包,双手捧上,小声道:“这个还给公子,里面的银子也是公子给的,付了今日的饭钱还剩一点。”
柳轻柔声道:“你留着当零花吧。”
“哦……”
江染霞没有拒绝,打开荷包正要把里面的碎银倒出来,却被柳轻一把按住。
“荷包也留下。”
他低声道。
那丫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轻轻地道:“多谢公子。”
收好荷包,她勉强一笑,道:“那我走了。”
言罢,没等柳轻答话,她就转身走出油伞下无雨的天空。
“霞儿。”
柳轻的低唤令她的脚步立时一停。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