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红颜的马车简单、干净、不起眼,符合所有避人耳目的要素。
叶千戴上一个竹笠在外赶车。
展红颜、柳轻和江染霞三个人在车里坐着。
柳轻生性安静寡言,与江染霞相处日久虽然常会斗嘴玩笑,但有了外人在便又沉默下来。
展红颜和江染霞两个人各自好奇地互相打量着。
“这丫头是什么人啊?”
只是片刻的沉寂,展红颜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又是这个问题:她是什么人?
“她是……”
柳轻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是我朋友。”
爱都已经承认过,承认是朋友似乎就没有那么难了:他已经不想把这丫头再说成是别人的什么人,她是他的,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都是他的。
江染霞笑靥灿然地道:“我叫江染霞,展姐姐叫我霞儿便是。”
“哦……”
展红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向她问道:“你想不想跟着我干?”
江染霞怔了怔,道:“干什么?”
“杀人啊!”
展红颜一脸顺理成章的表情。
江染霞眨眨眼,问道:“展姐姐为什么喜欢杀人呢?”
“赚钱嘛!”
展红颜不假思索地道。
江染霞问道:“可是,如果让你杀的是好人呢?”
“好人?!”
展红颜翻了个白眼道:“这江湖上哪有好人啊?你随便拉十个人出来,管保九个半都有可杀之处!江湖上混的,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
江染霞颔首笑道:“姐姐说得是!那些争名夺利打打杀杀的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但姐姐说江湖上没有好人,我可不敢苟同!”
她望向柳轻笑了笑道:“公子就是极好的人,哪有什么可杀之处?”
柳轻听得脸一红,蹙眉低嗔道:“霞儿!”
不知这丫头怎么忽然拍起马屁来。
展红颜瞥了他一眼,笑道:“所以他贵嘛,三十万两黄金……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啊?”
她抬手指着柳轻道:“就这么一样大小的人,能铸十几个。”
她说着,双眸闪闪地盯着柳轻,仿佛真的在看一个金人儿般,搞得江染霞也忍不住侧首望向他。
柳轻微窘地愠道:“你们两个闲得无聊磨牙便罢,拿我打趣做什么?”
两个女子相视哧哧而笑,江染霞转身坐到展红颜旁边道:“那么多金子,姐姐怎么又舍得不要了呢?”
“三十万金虽然多,但买我展红颜的良心还是少了点。”
展红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欠他一条命,这次就当是还清了。”
江染霞点头道:“我原以为杀手都是冷心冷血毫无人性的,如今见了姐姐才知道,一个人是有情有义,还是狼心狗肺,跟他以何为业根本就没有关系。杀手杀人换钱,跟屠夫杀猪、鱼贩杀鱼也没什么大区别,只要心中有道,杀生亦是超度!”
展红颜原就是离经叛道之人,最讨厌那些酸腐教条,故而从前倒还与曲晨聊得来些,对柳轻不过是感念救命之恩罢了,此刻遇到满脑子奇思怪想的江染霞,两语三言便被她打动了心思,立时引为知己,两个女子并肩而坐咭咭咯咯,大发奇谈怪论,全是些刁钻古怪之辞,只听得柳轻双眉频蹙,暗自摇头不已。
所谓“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展红颜的据点竟然就在繁荣兴盛的婺州府闹市中心!
马车直接停进一家车坊里,车坊的后面是马圈,悄悄掠过马圈尽头的那堵围墙,就进入了一个没有院门的极简小院。
所谓“极简”,就是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光秃秃的院中无花无树,只有一眼小井,前后两栋木屋,皆是无雕无饰。
展红颜领着他们来到后面那栋木屋,小堂屋内不过一张桌子四条长凳,东西两厢各一间卧室,室内也就是一张简榻和一点日用必须之物,毫无任何装潢修饰。
展红颜道:“这里不能生火,以免炊烟引人注意,三顿饭会有人送进来放在门前。”
她瞧着柳轻道:“你且安心避一避,看看情势再说,不行我再给你换地方。”
柳轻低叹道:“只怕会给展姑娘惹麻烦。”
展红颜略带嚣张地嗤声道:“我是杀手,我没找别人麻烦都是他们的造化,谁来惹我那不是作死?!”
柳轻不禁感激一笑,她已经转身往外边走边道:“你们收拾一下,我出去安排安排,晚上找你喝酒。”
柳轻和江染霞的行囊本也简单,各自回屋安顿了一晌,又来堂屋坐着谈笑磨牙。
江染霞话里话外对展红颜别有一番敬佩之意,柳轻不由暗自叹息摇头——救下展红颜的那年,她也不过是江染霞现在这般年纪,小小的姑娘遍体鳞伤几近命绝,上药接骨她却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哼,虽然她从不曾透露,但从那双坚忍顽强的双眸中也猜得出必然身世凄苦。
柳轻悄觑着身畔犹自俏语滔滔的人儿:她与展红颜有些相似,都是一样的倔强,但是她更温暖更明媚更可人。
他忽然含笑抚了抚江染霞的发髻,这丫头的身世也许同样悲凉哀苦,但她却总是以最大的善意努力包容着这个世界,而他最想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守护她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黄昏的时候,展红颜果然带来一坛酒和几个小菜。
有鱼有肉,江染霞的眼睛便开始发亮。
展红颜启开酒坛倒了一碗酒放在柳轻面前。
柳轻推开道:“我戒酒了。”
“什么?戒酒?!”
展红颜皱眉道:“你干脆出家得了!”
江染霞忙把酒碗挪到自己面前笑着道:“我陪姐姐喝也是一样的。”
展红颜眼睛一亮,道:“好啊!反正跟他喝酒也没劲。”
柳轻伸手将酒碗仍推回展红颜面前道:“霞儿不会喝酒。”
“嗳——”
江染霞急道:“我能喝一点的。”说着要去拿酒碗。
“霞儿!”
柳轻沉下脸来探手压住纤腕。
江染霞不敢违拗,只得悻悻收回手,怯怯地偷瞄展红颜。
展红颜对着柳轻秀目一瞪道:“你是她什么人啊?还管头管脚了?!”
言罢,她拍拍身边的凳子对江染霞道:“过来!就坐在姐姐我边上喝,看谁管得了你!”
有人撑腰,那丫头便来了胆子,一拧身坐到展红颜身边,捧过酒碗,犹不忘了对着柳轻讨好地一笑,道:“公子,我就喝几口,不会醉的。”
那有恃无恐志得意满的模样,活脱一个猫仗人势。
柳轻不好太驳展红颜的面子,只得作罢,柔声叮嘱道:“少喝些,别吃醉了。”
江染霞乖巧地用力点头,展红颜已是迫不及待地催着她举碗。
双碗一碰,江染霞抿了一口,蹙了蹙眉。
展红颜干了一碗笑觑着她道:“怎么样?这酒还不错吧?”
江染霞实话实说地道:“比九酝春露可差多了。”
“嗐!”
展红颜笑道:“市上卖的酒足时足量没掺水就不错了,哪能跟无星他爹酿的比?他那是加了功夫的,御酒也不过如此了!”
江染霞笑道:“姐姐喜欢喝让无星送些过来就是啦。”
展红颜不忿地哼了一声道:“快别提那小气鬼!要他几坛酒跟要命似的,统共送过我三坛,估计能念上一辈子了!”
江染霞想起柳轻在船上禁酒之时,曲晨那愁云惨淡的模样,不禁大笑出声。
两个女子推杯换盏,吱吱喳喳地相谈甚欢,柳轻倒被冷落在旁默坐相陪。
展红颜素性豪爽傲逸,原不喜那些小女子扭捏之态,故而常年在男人堆里打滚,如今遇到江染霞,两人意气相投一拍即合,又同为女子,终究比那些刀头舐血的汉子们更贴心知意,因此愈加是相谈甚欢频频举酒,柳轻几番劝阻,只换来她没好气的白眼。
江染霞先时还有所顾忌知道收敛,奈何两碗下肚已是醺然醉生,倒反过来主动向展红颜敬酒。
展红颜哪知她的深浅?更发了性子,凭柳轻怎么劝阻,只一味纵着她喝。
又是两碗下肚,看见江染霞双眼发直,展红颜才意识到这丫头真的喝多了,忙住了酒,不敢给她再喝。
江染霞小脸儿红云满布,水眸盈盈欲滴,神思飘摇恍惚,犹自不觉地笑着道:“姐姐,我再敬你一碗。”
展红颜失笑道:“就这个量还敢拿碗喝?酒量不大,酒胆倒不小!”
柳轻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就说她不会喝酒,你非尽着她乱喝!”
展红颜一脸冤枉地道:“谁知道她这个‘会喝一点’是那么一点啊?”
她晃了晃酒坛,只喝了小半坛都不到,自不尽兴,没奈何地道:“行了行了,我还是找叶千去喝吧,跟他喝酒虽然没劲,但总比跟你这个又没劲又不喝的人强些。”
说着,她拎过酒坛意兴阑珊地往外走。
柳轻忙起身相送,江染霞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口中兀自咕哝道:“那我送送姐姐。”
展红颜瞅了她一眼,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抬步出门。
柳轻直跟着送至门外,展红颜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来眸光烁烁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了几遍,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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