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月,满庭花。
曲晨停身在宫墙内的一刻,有些愣怔:如今是夏末时分,这座宫苑里却开了一院桃花!
月色之下,花影婆娑,微风过处,芬芳袭人。
半个时辰前,上次那个来接他与贵人相会的锦衣少年再次造访——他是捧着一个木盒子来的。
曲晨看到他,就知道等了这些日子的任务终于到了。
那少年没有一句寒暄客套,笔直进了他的卧房,走到桌边坐下,打开盒子,拿出里面装的笔墨,摊开纸来便开始边画边说。
他画工极好,宫殿、道路、楼阁、假山,信手一画,既快且精。
他的记忆力也很惊人,何处有暗哨,何处有明岗,每隔多久路过巡查,哪里有可藏身之地,他边画边一一标明,熟稔得好像这些东西他已经背过千百遍一般。
一张复杂的禁宫布防图,他连讲解带绘制,只用了一刻时间,最后,他标出了此行的目标——
“你不必进殿,只要把这块宫匾后面的东西带回来即可。”
说着,他在所指的宫殿位置上写下“伫柳回风”四个字,然后轻轻吹了吹墨迹,将图纸递到曲晨手中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记住的你现在都可以问我,这张纸上的所有字迹会在一个时辰之后消失,如果超过一个时辰你还没能从禁宫脱身,那所有的路就只能凭你自己的记忆了。”
曲晨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着两三岁的少年,佩服之心油然而生——这么复杂的道路、部署,若让他来记得这般细致恐怕要十天半个月,再要能够这般利落地画出来、讲明白,他就不知道还需准备多久。
那少年看见他的神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没有一技之长怎么配为先生办事?”
他又指了指那图纸道:“你看看,有什么要问的。”
亥初一刻,夜色渐浓。
曲晨站在花影下抬头看着宫殿的匾额——“伫柳回风”四字清隽飘逸。
这座殿宇很奇怪,虽然没人住,但却毫无荒颓之态。
曲晨悄然掠到宫檐下,借着月光,果然在匾额后面的架子上看到一个锦袋,舒臂拿到手里,沉甸甸的,里面应该是个金属的圆筒。
他又扫了一眼,匾额后面再无它物,确认手中的便是此行目标,便拂了拂上面的灰尘蛛网,在怀中揣放妥帖,方才返身没入夜色之中……
夜幽幽,宫寂寂。
月照重檐上,人在玉宇巅。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世上悔偷灵药的岂止嫦娥一人?
秦旷对着空中的明月轻轻叹了口气:小的时候,他最羡慕的就是大伯身上的这件平金绣蟒锦袍,他知道这是他们秦家独有的一份荣耀,是秦家最优秀的子孙才有资格继承的东西,那时他就已暗暗立志,终有一日要超越所有的人,接过这份殊荣!
他做到了——他不仅是秦家最出类拔萃的后辈,还是举国无敌的第一高手,这身平金绣蟒锦袍他当之无愧。
可是,当这熠熠金蟒真的闪耀于身,他才发现:原来光彩夺目的东西,并不都像人们看到的那般美好,在这风光绚烂的背后,却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阴冷丑陋,只是仰视的人看不到罢了。
秦旷缓缓垂眸,目光落在掌心的一点嫣红,这是一只玛瑙水滴耳坠,只有坠子,没有耳针,那耳针想必早已不会留在它主人的耳垂上,但这只耳坠却似仍带着一丝微弱的体温,仿佛是从心头滑落的一滴鲜血。
秦旷小心收拢手掌,将这血滴般的坠子握在掌心,转眸看向灯火渐稀的禁苑——此处是整个皇宫的制高点,可以俯瞰所有楼台殿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起伏的飞檐玉瓦,这里有人间最完美的一切:权力、金钱、稀世珍宝、绝代佳人、珍馐美馔、良辰美景……
世人不敢想、想不到的一切在这里都唾手可得。
这里只缺两样东西——自由和人性。
秦旷的唇角漾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这里是世间至尊至贵之地,外面的人都想进来,而里面,却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逃离。
这金雕玉砌琼阶画栋不过是一个精致的牢笼,把人骗进来,然后恶毒地禁锢住。
武功再高又如何?
门楣再显又如何?
他也不过是这权力欲望桎梏之下的一个囚奴——没有爱恨的自由,没有思考的自由,甚至,连流露一丝真实情绪的自由都没有。
只有在每天的这种时候,躲到这高高的殿宇之巅,他的灵魂才能悄悄从沉重的枷锁中溜出来偷吸一口夜风中的轻松。
秦旷将握着耳坠的拳悄然放在胸口:此刻,你在做什么呢?
倏然,他的目光如电般盯向一角宫墙——刚过亥初二刻,宫人未歇,气息依然十分杂乱,以至于他差点忽略了那个极力隐匿着行踪的高手!
花茵之下,树影之间。
曲晨衣袂无风悄没声息地在明暗间穿梭而过。
一只肥嘟嘟的猫儿正靠在假山边抬起后脚惬意地挠着脖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头顶无声掠过的人。
瞥见它,曲晨隐在布下的唇角悄然一扬:他想起了那个执着于夜行衣的人儿,现在自己这身鸦青短打配蒙面布不知是否会令她称心如愿——这原不是他的衣服,但却出现在他的包裹里,曲珣显然是早有预料。
就在曲晨刚刚决定要好好保存这身衣服以后穿给江染霞看时,疾袭而来的强大气息令他陡然一惊:他早就看到那月下飞檐上坐着的人,刻意隐藏气息,甚至不惜放慢速度避免衣袂生风,竟然还是被察觉了!
“什么人?竟敢擅闯禁宫!”
一声低喝伴着衣袂猎猎而来。
曲晨没答话,一声不吭地加快身形:对方没有高声示警,显然是不想惊动宫中之人,并且自信能够独力摆平此事,逃跑虽然一向不是他的风格,但尽快甩脱追踪完成交付才是当务之急,所以他毫不恋战。
好快的身法!
秦旷剑眉一蹙: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迅捷的身手,若非此人不熟宫中布局,时常要慢一慢辨认方向,只怕自己未必能追得上!
曲晨身法虽快于来人,但吃亏在路生,又要兼顾躲避哨岗巡查,所以非但没有能够拉开距离,反而被越追越近。
好在终于逃到了禁宫的外墙边,他腾身向巍峨的城墙上跃起。
“往哪跑!”
轻喝声中,一道凌厉的剑气破空而至。
曲晨在半空闪身避开,低眸时吃了一惊:这人竟已能做到手中无剑,虚空御气!
秦旷也是眸色一凛:此人身在半空毫无借力之处,竟能如此迅捷地凭空闪避!
曲晨一闪之下上升之势微微一滞,就这刹那的耽搁,已被来人追上,犀利的剑气炽烈扑来,他不敢大意,反手抽出玄铁剑柄敛气相迎。
城墙之侧,两道人影在飞速上升中招出如电,听似声息全无宁静不波,实则是锋芒对决倾力鏖战。
转瞬间已交手数十次,二人彼此皆是越战越心惊,知道遇上了生平罕见的敌手。
曲晨原没有把这所谓“朝廷第一高手”放在心上——武林中能人虽多,但谁会跟朝廷的人去较真争第一?
所以他一直以为这个秦旷不过是功夫比那些横枪跃马的将军们强些罢了,没想到他竟已臻无剑之境,剑气之威比自己还要强上一分!
秦旷也是心头大震:此人非但身法了得,剑气之强竟与自己难分伯仲!
他是什么人?
他来这里做什么?
虽在疾速交锋,但二人的上升之势并不慢,不过是片刻间,皆已落定高墙之上。
二人脚不停步,手不停搏,你来我往各不相让。
秦旷的剑气霸道刚猛,确实比曲晨略胜半分,但曲晨的身法更飘忽诡谲,变势更巧妙灵动,两人各有千秋,短时内实在难分胜负。
曲晨乍遇强敌,固然难免有些技痒,但也知此刻不宜与之缠斗,虚晃步伐佯攻数招抽身便向城墙外逃去。
秦旷哪里肯依?飞身直追而去。
熟料,曲晨使了个诈,看似以进为退,其实却耍了个回马枪。
对方全速追来,冷不防他返身一剑直指咽喉。
秦旷因知自己轻功不及这人,禁宫墙外已是皇城,只怕他无需顾忌道路守卫便能甩脱自己,又看出他始终并不恋战,因此便全力追击,谁知对方竟有此诡诈之举!
剑气无形,本就可长可短,锋芒之气瞬息而至,秦旷格挡不及,仰身一避,堪堪躲开这犀利一剑。
曲晨见他避开,转而沉腕下劈。
秦旷仰身之时已料他必有后招,处变不惊,避让的同时剑气已回护身前,正格开曲晨的致命一击。
曲晨原也没有要取他性命之意,一击不中转身便逃。
秦旷格开剑气翻身欲追,眼角余光瞥见自己身上掉落一个什么东西,下意识地探手一接:原来刚才虽避过剑气直冲,锦袍前襟却已被锋芒边缘划破,小小的玛瑙耳坠从怀里面掉了出来。
就是这么瞬息的耽搁,他抬眸再看:道路纵横,屋檐起伏,哪里还寻得到那人的踪迹和气息?
再想追查,又恐对方有同伙,毕竟自己的职责是守卫禁宫。
秦旷紧了紧掌心的玛瑙耳坠,懊恼地一挥拳,转身向禁宫墙内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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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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