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效成就着柳轻的搀扶直起身,把着他的双臂满是歉意地道:“陆某无能,让先生受委屈了!”
柳轻只觉心口发烫,涩声道:“大人言重了,草民受不起。”
陆效成含笑道:“先生义举实在令人敬佩,我原该早些前来拜望,只是一时被些事情绊住了,先生只管安心在此坐诊,我陆效成但有一口气在定不会让先生受辱!”
柳轻深施一礼道:“承蒙大人高看,草民何以克当?”
陆效成扶住他笑道:“这么一闹,耽误了许多时间,先生且接着诊病,过两日我亲自来请先生把酒一叙。”
柳轻也不客套,二人各自一礼,分头而去。
走回桌畔,柳轻向着草棚中候诊的诸人揖手道:“让各位受惊了,耽误的时间我会补回来,今日就是再晚我也诊完这里所有的人。”
草棚之下一片欢呼,他方才坐落身形,扶正脉枕,唤道:“请下一位。”
陆效成去养济院中安顿了一番,回身出来之时,草棚下早已秩序如初,他脚步一停,江染霞忙道:“公子,陆大人要走了。”
柳轻忙回神起身,见陆效成朝自己摆了摆手,意思不让他出来送,便也不挪步,两人各自在原地遥遥一揖,便又各忙其事去了。
今日来候诊的人本就多,又耽误了那些时间,全部患者诊完已是人定时分。
回至房中,只见床单被褥已换上新的,桌上托盘中整齐叠放着浆洗好的衣物。
柳轻望着江染霞垂首收拾衣衫,一晌,忽然轻轻地道:“霞儿,咱们该走了。”
江染霞停手抬眸看向他,小声道:“公子是怕连累那个陆大人?”
柳轻叹道:“他是个好官,虽然贬谪于此,却是此地百姓的福分,若因我之故而受牵连,不光害了他,也是害了这里的百姓。”
江染霞点头道:“那我们收拾收拾,连夜就走。”
二人悄然收拾行装,打好包裹背在肩头,江染霞轻轻叹了口气道:“就是没来得及备干粮,恐怕路上要挨饿了。”
柳轻宠溺地一笑道:“没有干粮还有肉,什么时候让你挨过饿?”
江染霞微赧地一笑,二人一同出了屋子。
月已中天,才走了没两步,就听衣袂声响,一个身影飘落眼前,正是韩四五。
江染霞吓了一跳,柳轻倒是安之若素,揖手道:“这么晚前辈还没睡。”
韩四五上下打量着他二人,嘿嘿笑着道:“这么晚你们是要私奔吗?”
一句话直说得柳轻二人皆是脸上一热。
“你胡说什么啊!”
江染霞白了他一眼恨恨地道:“为老不尊!”
“霞儿!”
柳轻忙低斥一声,转眸警告。
这次韩四五倒是毫无脾气,反而笑嘻嘻地走近前来道:“他累了一天,还要连夜赶路,你不心疼啊?”
江染霞抿了抿唇道:“一会我赶车,让公子在车里睡着。”
“哦……”
韩四五又转向柳轻笑眯眯地问道:“她打扇端水伺候了你一天,还要连夜赶车,你在车厢里睡得着啊?”
柳轻微窘地垂眸,明白他的一片好意,正犹豫着如何应答,却听韩四五收了笑,语声微沉地道:“过了今夜,你们要走,老叫花我绝不拦着,只是,若连今夜都不能让你们在此安睡一宿,我老叫花这几十年的老脸还要是不要?”
柳轻犹豫了一下,知道不应拂逆,躬身欲谢,却被韩四五一把止住,他正色道:“我原是卸任帮中职务在这里等死,谁知道竟被你治好了,老叫花我欠你一条命,这辈子到死都还不清,也没打算还清。你身上的事我管不了,但今晚,就算天塌下来,有我老叫花顶着,你只管踏踏实实地睡,养足了精神,明日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柳轻被他运劲牢牢扶住,行不得礼,只得含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晚辈今夜就高枕无忧了。”
韩四五这才满意地松手,柳轻也不再言谢,与江染霞转身回屋。
二人确实乏累得不行,简略洗漱便各自睡下。
这一觉酣甜无梦,直至天明。
晴光大放,万里云飞。
场院之上小小的马车已然套好,干粮水囊也都体贴齐备,丐帮众人默立一旁,却不见韩四五。
小钩子走上前来端端正正向柳轻行了个礼,朗声道:“老爹说他最不喜欢送人,有缘有命自会再见,不必搞得跟送丧似的。”
这倒活脱是韩四五的原话口角,柳轻微微一笑道:“替我转告韩老前辈,我欠他老人家一顿好酒,待他恢复元气,柳轻若性命仍在,必当与他一醉方休。”
小钩子躬身道:“请公子安心,我定一字不差地转告。”
柳轻垂眸一笑,转身坐上车沿——这小子的身上又多了一个袋子,已是二袋弟子了。
江染霞绕到另一边正要上车,小钩子却已跟过来拉着她的手将她拽到一旁。
江染霞见他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禁奇道:“什么事啊?”
小钩子悄瞥了一眼柳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执起她的手来放在掌心,有些腼腆地道:“这是我给你买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江染霞好奇地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对银针银链穿着的红豆耳坠子,她惊喜地笑道:“哎呀,好可爱!”
小钩子眼眸亮亮地笑道:“你戴戴看,合不合适?”
江染霞欣然拿起来边往耳上戴着边笑道:“这哪还有合不合适的?自然能戴的。”
她说着,已将一副坠子戴好了,左右摇了摇头,笑问道:“好不好看?”
小钩子用力点点头道:“好看!”又柔声道:“这纯银针的戴着舒服不抓人,等我多存些钱,再给你买一副金坠子。”
江染霞眉开眼笑地道:“这个就很好,我才不要金的,沉甸甸怪累的!”
小钩子的双眸映着霞彩灼灼地凝视着她的笑靥,忽然轻轻地道:“霞儿,还记得你教我背的那首红豆诗吗?”
“记得呀,”江染霞笑吟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她语声蓦地一停——这首王右丞的诗题为《相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小钩子缓缓地接上了后两句,深深地凝睇她的水眸。
江染霞怔怔地望着对面站着的人——猛然发现他刚才唤自己“霞儿”,而不是“霞儿姐姐”。
笑容渐渐僵冷、消逝,她悄然往后退了半步。
发现她神色的变化,小钩子忙上前来欲拉她的手。
江染霞却侧身躲开了,勉强一笑道:“我该走了!”言罢,也不等他回应,转身跳上车沿,扬鞭叱马。
小钩子愣了愣,突然发足飞奔,追到马车旁高声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江染霞没有回话,只是声声更疾地鞭笞驾马飞驰而去。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小钩子又喊道。
娇叱声声,马车只是渐行渐疾。
“霞儿,霞儿!”
小钩子边跑边唤,奈何终究是被马车越甩越远……
他颓然止步,望着远去的车影,不甘心地放声大喊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江染霞紧抿双唇毫无回应,驾着马车飞一般向城外疾驰而去。
柳轻悄然回首——远远的路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仍旧痴痴不动。
那小子拿出红豆耳坠的时候,他简直是又羡又妒:他羡那小子有这般勇气表白心意,也妒江染霞竟毫无推拒地接过来戴上!
那一刻,他几乎已下定了决心要尽快找个合适的时机向那丫头表明心迹!
但是,江染霞随之而来的反应却又迅速地打消了他这个念头——转身上车的时候,她的眸中没有丝毫喜悦娇羞,而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失望!
马车在道路上飞驰,江染霞沉默地提缰挥鞭,不时抬袖擦一下脸颊上滑落的泪水。
柳轻静静地坐在她身畔,有些慌乱无措。
他原应该高兴才对:这丫头的所有反应都证明她根本没有接受过小钩子,但他的心里此刻却是一种深深的恐惧!
直到马车驶出城门,又跑了一段,江染霞的泪水才渐渐止住。
见她情绪趋于稳定,柳轻才小心地柔声试探道:“霞儿怎么哭了?”
江染霞沉默了片刻,方才有些哽咽地道:“公子说得对,我们都长大了,很多东西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小钩子了……”
她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又扑簌簌滑落下来。
柳轻在心头长长叹了口气:让她失望难过的果然是这个——曾经最铁的兄弟、最好的玩伴,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两小无嫌猜”的纯粹情分,而对她有了另样的心思。
她丝毫没有被追求、被爱慕的窃喜,有的只是痛失这一段纯洁的少年情分的伤心。
这便是让柳轻恐惧和慌乱的原因——如果有一天,这丫头发现自己仰慕敬重的那个如皓月般完美无瑕的男子,对她也有着同样的尘俗情意,她会不会更失望、更伤心?甚至后悔当初错看了自己?
是啊,她从开始不就是一心一意想要像个小丫鬟般服侍自己报恩吗?
她现在所做的也只是端茶倒水侍候梳洗,并没有僭越鬟婢之分,就是对自己多些心疼在意,也可说是历经风雨的主仆情份。
当初,因为曲晨的唐突冒犯,这丫头就说过感念救命之恩但不愿以身相报的话,如今,自己若真的开口挑明心意,何异于恃恩相胁、迫她就范?
她若不愿,要如何拒绝?
她若拒绝,他们要如何相处?
柳轻突然想起那隐居在阵心中的女子所言:“他若不说,还可以在他爱慕的人身边相伴一辈子,但他若说了,就必须永远离开那个他心爱的人,你说他还要不要告诉对方?”
是的,他若说了,她若拒绝,他们便已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分开。
柳轻黯然垂眸,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么久都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的原因:他怕!
他怕江染霞所有的那些体贴、温柔、在意都只是出于感恩,而言出如水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敢赌,因为他输不起!
他可以一无所有,但不能没有她!
他宁可今生把这个“爱”字烂在肚子里,也好过去面对永远失去她的危险。
是了!她说过的:那就伴他一辈子,等死的时候再告诉他,这样就没有遗憾啦。
柳轻勾唇一笑:无耻也好,无赖也罢,他就只有这样无名无份地占据她的身旁,不说就不会被拒绝,也不会有失去的危险,就这样,拖到生命最后一刻,那时再告诉她,她就不会为难了。
马车上的两人各自心思纷乱,都没有注意道路上的情况。
等到柳轻发现迎面而来的人影时,那铁塔般的人离马车只有一箭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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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两小无嫌猜
《长干行·其一》,唐,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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