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的爷,您怎么进来了!”

    天眼秀沙镇分舵的掌事转身时吓了一大跳——这里可是收放消息的绝密之所,机关重重,守卫森严,却不想竟被如入无人之境!

    曲晨好整以暇地将他案上的一个竹筒抓在手里一抛一抛地道:“我的消息来了没有啊?”

    分舵掌事自然识得他的来历,知道这是惹不得、也惹不起的人物,忙陪笑着道:“我说公子爷,您昨日刚下的定,我立刻就向上要消息去了,但这飞鸽一来一回也没那么快呀!”

    曲晨哼了一声道:“你们聂堂主办事情可是越来越不利索了,秀沙镇的分舵竟然不能随时提供锦曦岛有关人等的消息,你在这里难道只为监视我们的?”

    “您看您说的,谁敢监视锦曦岛呀?”

    那掌事陪笑道:“我们这个分舵可全靠着锦曦岛赏饭吃,前天听说江船出事,赶忙给岛上把消息送去了,没想到您昨儿就回来了。”

    曲晨笑笑道:“我早回来了,就是听说江船出了事,才来这里问问听云的下落。”

    那掌事陪笑着道:“之前听说您也一起在船上,消息送过来又偏没您的下落,我这心里还难受了一场,原来您早就回来了?”

    “嗯,我有事先一步回来,”曲晨接着岔开话题道:“对了,我还要买一个人的消息,不过,这事要你们聂堂主亲自接。”

    那掌事犹豫了一下,立刻又笑道:“公子爷放心,我们鸽堂下面个个都是精英,办事细心稳妥……”

    “这一桩买卖我只做聂忻娘的单线。”

    曲晨打断他的话头冷冷地道:“要多少钱你让她只管开价。”

    那掌事听他语声不善,悄吸了口凉气,不敢再多言,转身打开柜子拿出一个紫铜密笺筒,笺筒上錾着一只眼睛,瞳仁里有个小小的“聂”字。

    他正正反反扭动着笺筒一头的机括,几声轻响之后掰开笺筒盖子,笑道:“公子爷可写好了要问的内容?”

    曲晨丢下手中竹筒,从怀里掏出早就蜡封好的纸卷,那掌事也不伸手接,而是直接将笺筒的口转向他。

    曲晨把纸卷扔进笺筒中,那掌事立刻合上筒盖再次正正反反扭动筒盖将笺筒锁住——这种机关笺筒,若是不知道开启方法的人乱动,便会触动里面的消息绞碎筒中内容以避免机密外泄。

    那掌事当着曲晨的面做了火漆封缄后,双手呈给他检视。

    曲晨接过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虞,方才交还给他道:“跟你们堂主说,我不急,叫她查仔细。”

    “我们堂主办事公子爷尽管放心。”

    那掌事躬身道。

    曲晨懒懒地转身边往外走边道:“另一个消息给我快点。”

    “是,是。”

    掌事连声应着,也不敢送,眼睁睁瞧着他走了出去。

    所谓“做单线”,就是由主顾指定执行任务的人,所问的消息出主顾之手,入执行人之手,执行人打探到之后,也是亲自密封消息直交主顾本人,这其中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主顾到底打探了什么消息,最大程度地确保了机密性。

    聂忻娘作为“天眼”三大堂之首的鸽堂堂主,要她亲手做单线,价格不菲是肯定的,还得看她愿不愿接。

    曲晨虽不齿她的品格,却也知道:若论打探消息的能耐,全天下最让人放心的就只有这个女人——她虽然只是天眼的一堂堂主,但可以说天眼的招牌一大半是靠她撑起来的,所以他也只能选择信任这个女人。

    曲晨信步在街市上闲逛:刚才他已经趁着天眼的人套话故意漏了消息碎片出去,剩下的消息碎片曲珣会派妥当的人向驻扎此地的大风堂、阅仙楼等几家大消息组织的分舵透出去。

    这些卖消息的组织虽然是竞争关系,但底下的人却都是要办事交差的,因此,私下的消息交换自然成了行内的潜规则。

    等到这些人自己把消息碎片厘清凑齐,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向上峰汇报,这就是他期待的结果。

    曲晨正百无聊赖地走着,一个梳着双平髻的纤小身影在眼角的余光里一闪而过,他心头突地一跳:霞儿!

    身如电闪,一眨眼他已来到那人身后,声未出口却是失望地化作轻叹——不是她!

    面前是个卖头饰的摊子,那个女孩子正和其他两个姑娘一起说笑着挑绢花。

    摊子上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各色纱花、绢花摆得满满当当。

    曲晨忽然想起那一天,那个美好的夕阳之下,那个美好的人儿,她嫌簪钗太沉、嫌绢纱花太麻烦,自己曾说要买丝带给她。

    丝带?

    他游目看去,摊边竖着的架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丝带,如斑斓多彩的小瀑布般在风中缤纷飘动。

    曲晨走上前去问道:“这丝带怎么卖?”

    货郎瞟了他一眼答道:“一文钱两根。”

    曲晨探手抓起一把丝带,不觉皱眉——他从不曾在这些女儿家的物什上留过心,此刻才发现原来简简单单的丝带还有那么多花样:织金的、织银的、镶金的、镶银的、钩花的、织花的……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按他素常的脾气自然是大手一挥全都买下来省事,但那人儿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为取而舍,方是真心”,倘真的买这一架丝带,回去只怕她不但不会高兴,反而又要怪自己不懂取舍。

    曲晨伸手进怀摸了摸,恰好有三文散钱,够买三对,便耐着性子在架上挑起来。

    这一挑当真是挑得天昏地暗,身边买花的姑娘来来去去换了两三茬,他才最终选定了三对丝带:一对银红色织金的、一对赤金色钩花的、一对艾绿色镶银边的。

    曲晨摸出三文钱给那货郎,货郎收了铜钱,帮他把六根丝带卷了卷包在一个小纸包里递回来。

    他接过小心地揣在怀中,又隔着衣襟按了按那小纸包,忽然有些明白了取舍的意义——正是因为有那许多放弃,这收入怀中的寥寥无几才显得尤为可贵,虽然只是不值钱的微末之物,却是他踌躇良久费尽心思的选择,每一根丝带上都有他浓浓的心意。

    买下这一架丝带只是一挥手的事,选取这三对丝带却花了他大半个时辰,世上最贵重的不是恣意尽取,而是我愿对你用心。

    霞儿,你在意的是这个吗?

    骄阳当空,炙烤这世界。

    季夏之月,山谷中倒还清凉宜人。

    “哎?公子没睡啊?”

    江染霞蹑手蹑脚靠近石窟洞口,却发现柳轻正笑吟吟地坐着看她。

    “大天白日的,哪里能睡得这么多觉?”

    柳轻含笑道。

    这丫头是扶他躺下才走的,但脚步声一远他便又坐起身,背上的伤口虽未愈合,却已无大碍,只有两处特别深的仍在作痛。

    他凝坐调息,运内功巡行气血,以助力加速外伤的愈合——就算再怎么贪恋被她照顾的温柔,终究也舍不得让她辛苦太久。

    江染霞两只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走进来,坐到他身边,变戏法似的忽然把背后的碎布小包捧到他面前,得意地笑道:“公子是惦记着吃果子惦记得睡不着吧?”

    “可不是?我怕你偷偷吃了独食。”

    柳轻忍不住逗她道。

    江染霞打开小布包笑着道:“怎么会?我一口也没吃,给公子先吃!”

    四只红红的果子水灵灵地躺在微湿的布上,她献宝一般送到柳轻面前道:“我洗过了,公子尝尝。”

    柳轻没有推让,伸手拿起一颗送到嘴边——与“别人”才需要谦让,与她,他更享受这种被疼宠的感觉。

    一声脆响,鲜红的果子带着泉水的清凉入口,他的眉却几不可察地一蹙。

    “怎么样?好不好吃?”

    江染霞满脸期待地问道。

    嚼了几口,柳轻微微一笑道:“好吃。”

    江染霞低头也想拿一个果子吃,却冷不防被柳轻一把将手里的布包抢过去。

    他笑道:“这果子我喜欢,都给我吃,霞儿还是吃干粮吧。”

    江染霞微微一怔,疑色顿生,转而笑道:“公子且赏我一个,待会我再给公子摘。”说着,便去夺他手里的布包。

    柳轻就算坐着不动,那丫头又如何能抢到他手中的东西?

    一番左扑右抢,江染霞终究碰不到那布包分毫。

    柳轻笑道:“好了,你且吃些干粮歇歇。”

    正说着话,冷不防江染霞忽然偏头一口咬在他另一只手中的果子上,一张小脸儿顿时皱作一团——这果子虽然又红又脆,却偏偏是酸得要命!

    她忙扭头吐去,又回过来抢他手中的果子,涩声道:“公子快别吃了……”

    柳轻躲开她的手笑道:“你不喜欢,我却爱吃,正好全给了我。”

    “公子……”

    江染霞难过地道:“快扔了吧。”说着,又要来抢。

    柳轻挡住她笑道:“它们长得好好的,你偏去采来,既采来,又不吃扔了,岂非故意糟蹋这果子?”

    江染霞微微一怔,想起这原是先时自己数落曲晨折花的话,不由脸一红,气呼呼地强词夺理道:“谁让它们长得那么红,偏偏是酸的!”

    柳轻不希望她自咎难过,原是拿话怄她,见真的恼了,忙柔声道:“酸主收敛固涩,我吃了正好止血止痛,原是有益的。”

    “就算是收伤口也不用吃那么多,”江染霞抓着他的衣袖闷闷地道:“公子说的谁也不许吃独食,你分我两个,我陪你一起吃。”

    这丫头!此刻还拿他的话来堵他,真是什么时候嘴上都不肯输人!

    柳轻无奈地一笑,知道若自己真的全吃了她心里反而更是不安,只得递过布包道:“可不许多拿。”

    江染霞在他手中拿了两个果子,垂首默默地吃着。

    柳轻也慢慢地吃着:果子入口很酸,但回味是甜的——就算是一块饼,她也要给他最大的那半,就算是几个野果,她也要给他先吃,这份心意他舍不得扔,这几颗酸得钻心的果子在他的眼里远比那千金难求的御贡雀舌贵重得多。

    忽然,簌地一声轻响,一滴闪闪的泪珠掉下来,没入江染霞的裙摆,接着,又是一滴。

    “霞儿?”

    柳轻忙弯身相看:一张小脸儿上已是泪流满面。

    他心疼地道:“叫你别吃……是不是不舒服了?”

    “公子……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江染霞哽咽着道:“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只会拖累公子……”

    “胡说!”

    柳轻打断她的话道:“霞儿是个很好的姑娘,聪明伶俐,坚强勇敢,怎么会没用?昨晚若不是霞儿,我只怕已经没命了,是霞儿救了我。”

    江染霞泪如断线般摇着头道:“我为什么贪生怕死的不放手?为什么要在那里等着公子来救我?若不是为了我,公子怎么会摔下来受这么重的伤?我只会害人……我就是个该死的人……”

    “霞儿!”

    柳轻前所未有的大声喝止将她吓了个激灵,含泪住口。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忙放下手中果子,轻轻握住她的双肩柔声道:“说好的生死不弃,霞儿就该守诺等我,没有谁害谁,霞儿知道的: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缘也好,劫也罢,命中注定要作此了结,不要把这些都揽在自己身上,更不许说什么该不该死。”

    江染霞泪水涔涔不止,哽咽着道:“公子,可是我心里好难受,我想哭一会,哭一会我就好了。”

    柳轻凝睇泪眼汪汪的人儿——只怕她的心里已经不知积攒了多少压力。

    他怜惜地柔声道:“好,霞儿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公子……”

    江染霞丢下果子一头扑在他肩窝呜咽出声。

    柳轻一手温柔地拢着她,一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不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肩头哭:从小到大,谭菲绯不知道有多少次扑进他怀里大哭。

    他明白,女孩子想哭的时候什么样的安慰都是枉然,不如等她哭够了,自然就好了。

    但是,以前不管谭菲绯哭得如何惊天动地哀怨断肠,都不似今日这人儿的幽咽啜泣让他心疼心碎。

    柳轻很清楚:谭菲绯再怎么折腾也就只是被曲晨欺负又打不过他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而江染霞呢?她从来都是笑笑呵呵的在他身边逗他开怀,难得流泪的几次也都不是为了她自己。

    他不知道这丫头经历过怎样的挫折委屈,更难以想象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可以压垮这个骄傲倔强的姑娘。

    丫头,你想哭就尽情地哭,你不想说我就什么也不问,从前你受了多少苦我不得而知,但今后,这世上再不能有人伤你的心!

    就算是无星,我也不许!

    嘤嘤啜泣,摧心剖肝。

    潸潸珠泪,透衣湿肩。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轻始终默默地轻拍着江染霞的背、微微地轻摇着身子。

    他的怀温柔而宁静,仿佛宽广安详的大海。

    抽啜声终于渐弱渐息,渐渐转为深长的鼻息——她哭累了,竟然就这般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

    柳轻疼惜地垂眸:昨日殊死逃亡,昨夜折腾了一宿,今天又跑来跑去服侍他,再去爬树摘果子,她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丫头,若此生能这般一直抱你在怀,看你安睡,该多好?

    红日渐斜,晚霞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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