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够了,笑够了,柳轻也觉得内力耗费得差不多了,遂放缓了身形,道:“咱们找个地方上岸歇息。”

    江染霞懂事地点头称是,柳轻游目向南岸看去,但见山峦起伏山势平缓,间有农田瓦舍,笑道:“不知到了何方地界,但有人家处总是不错。”遂御箫至岸边,飞身上岸。

    甫一落地,江染霞忙站好身子道:“公子快坐下歇歇,这大半日的一刻没停,可别累着了。”

    柳轻这一路内力耗费颇多,确是有些劳累,遂找了块大石头坐上去歇了。

    江染霞解下两个包裹放在他身边,从自己那个包裹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囊,柳轻不觉意外地一笑道:“你还带着这个?”

    她得意地道:“这个原是裹在无星衣服里的,一股酒味,想必他平时用来装酒的,我改衣服的时候顺手丢在旁边,今天收拾东西看见,觉得小巧方便,就拿着了。”

    她拔开盖子嗅了嗅,皱皱眉,道:“公子你先坐着,我去洗洗干净盛点水来。”

    柳轻望着她的背影欢欢跳跳地向江边跑去,唇畔漾起暖暖的微笑——若换作旁人,以他的性子便是再累也要强打精神反过来照顾对方,但她不是旁人,所以他便坐在原地,享受着被她照顾的温暖和甜蜜。

    他不想再去追究这份幸福感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情愫——反正她也无意,纵使他有千般心思,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事。

    霞儿,我不要你回应,也不要你知道,我只要这般以兄长的身份守着你、伴着你、爱着你,过这一生便好。

    小小的背影蜷成一团蹲在江边,柳轻不禁笑着扬声叮嘱道:“小心别掉进水里。”

    “知道啦!”

    江染霞头也不回地应付着。

    一晌,她才起身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将水囊递到柳轻面前道:“公子喝吧。”

    “你先喝。”

    柳轻宠爱地推道。

    江染霞笑道:“我在江边喝过了,公子喝吧。”

    柳轻这才接过——在火中一烤,又御箫疾行了大半日,也确是渴得很,遂举起水囊来仰头连灌了数口。

    正喝着,忽听那丫头的肚子一阵咕噜噜长鸣,他险些笑呛了,放下水囊来怜惜地道:“这一阵折腾竟忘了饭时。”

    江染霞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道:“可不是?我也忘了饭时,只不过肚兄偏偏记得。”

    柳轻凝睇她可人的模样歉然道:“也不知左近是否有人家,恐怕霞儿要捱一捱了。”

    “那倒不必。”

    江染霞忽然神神秘秘地一笑,手脚并用地往石头上爬。

    柳轻忙伸手在她肘下一托,娇躯便轻轻松松坐到了石上。

    她拉过自己的小包袱,伸手进去摸了摸,如变戏法般摸出一个油纸包,得意洋洋地打开:里面竟是一个烙饼!

    柳轻失笑道:“你这包袱里倒是什么都有了。”

    江染霞摇头晃脑地道:“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正好我早上吃不下,就包起来带着,防个万一。”

    言罢,她将饼掰成两半,看了看,把大的那半递到柳轻面前道:“公子吃这块。”

    柳轻柔声道:“霞儿饿了,你吃大的。”

    他说着,便伸手去拿她手里那小半块饼——若非前路未知他需要补充体力以防万一,原本这块小的他也舍不得分走。

    “嗳!”

    江染霞忙将小的那半藏到自己身后,道:“公子该吃大的,这里有个约定俗成的缘故。”

    柳轻又不禁失笑,道:“什么约定俗成的缘故?”

    江染霞眸色认真地道:“民间常有些穷苦人家,一家子吃不上饱饭,所以每餐都是让家里的男人上桌先吃,等男人吃饱了,媳妇和孩子才上去吃他剩下的。”

    柳轻诧异道:“竟有此事?!”

    “理当如此啊!”

    江染霞不以为然地道。

    “怎么那些男人不知道疼惜妻子照顾孩子倒成了理所应当?!”

    柳轻费解蹙眉道。

    江染霞点头道:“公子你想,那些人家的男人都是要下地干活的,不吃饱怎么有力气?没有力气不是更养不活一家人?妻子和孩子虽然吃不饱,但是他们在家做事需要的力气也少,所以,多花力气的应该多吃,少花力气的应该少吃。”

    她微有愧色地道:“公子这一路又是护我穿火墙,又是带着我御箫渡江,我什么都没做,原本这小半块也不该是我的,可是我又实在饿了,所以就厚着脸皮分一小半。”

    她将那大半块饼往柳轻手里塞着道:“公子若不吃,我也没脸吃了。”

    柳轻接过饼,深深地感动于这微薄之物中蕴藏的温暖——从小到大都是他让着别人:谭菲绯年纪最小,难免任性骄纵些,曲晨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想要什么便只管自己喜欢,唯有他总以兄长之责自律,有什么好的,他喜欢,若弟弟妹妹也喜欢,就是再不舍他也会退让一旁。今日这般,虽然只是半块饼的相让却令他有着被关心、被宠爱的幸福。

    江染霞见他接了,才把自己的半块饼从身后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见柳轻没吃,撒娇道:“公子你就吃吧!”

    她眼珠一转接着道:“这附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家,说不定今晚露宿于野,还要靠公子抓个什么野物来充饥,”她贼贼一笑道:“我留着肚子吃肉。”

    被那俏皮模样引得一笑,柳轻道:“好,今晚一定让你吃到肉。”

    “太好了!”

    江染霞欢呼了一声,又狠狠咬了一口饼。

    柳轻这才也将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虽只是凉而无味的半块饼,他却吃出了无比香甜的味道。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不知那些坐在桌上吃得饱饭的男人是否也会一样的感动和知足。

    一晌吃罢,江染霞又去把水囊装满,两个人起身向着远处散散的人户方向走去。

    江染霞轻功不济,柳轻也已有些乏意,所以二人只是疾步而行,并不腾挪飞掠。

    走了一会,江染霞忽地“哧哧”一笑。

    柳轻知道这般安静地行路她定觉无趣,必是又要生出些什么花样来与他说笑,配合地问道:“什么事让霞儿如此好笑?”

    果然,她笑嘻嘻地道:“刚才分饼吃,我忽然想起个也是二人分饼的故事,公子可愿听听?”

    柳轻笑着逗她道:“你且说说,保不齐我听过呢?”

    江染霞走得离他近些,煞有其事地道:“穷人家有兄弟两个,这日家里揭不开锅,就剩一块炊饼,兄弟两个只好掰开了一人分一半,谁知弟弟嫌哥哥拿了块大的,非要换,哥哥心想,若是把大的换给弟弟,那自己岂非就吃亏了?于是偏不肯换,兄弟两个便吵起来。”

    柳轻摇头笑道:“只为一块饼就能如此不顾手足情分,可见也是两个愚人。”

    江染霞嗳声叹了口气,颇带沧桑地道:“以公子的身世,哪里知道挨饿的滋味有多可怕,富人各有各的烦恼,而穷人的烦恼却只有一个,”她转身伸出拇指来点了点嘴又拍了拍肚子道:“就是如何堵上嘴兄填满肚兄。”

    柳轻见她一脸故作老成的样子,不禁笑着抬杠道:“你怎知我没挨过饿?”

    “哦?”

    江染霞眨眨眼笑道:“公子挨饿是一次饿了几顿呀?”

    柳轻有些怀念地道:“从前我随师父去灾区义诊,常常是早饭吃一碗野菜粥就忙到深夜。”

    江染霞沉默了片刻,有些动容地道:“公子出身这般人家能够如此也算是严教苛求了,难怪公子泰而不骄,矜而不争,有真君子之风!”

    柳轻原非喜欢听奉承话的人,但不知为何,这丫头每每直言相赞总令他满心受用——他不希望自己在她的心里是一个靡靡于膏梁纨袴、不知人间疾苦之人。

    霞儿,你能懂我,我岂不能知你?

    江染霞却接着道:“不过公子这个可算不上挨饿,最多只能算是……”

    她歪头想了想,狡黠一笑道:“只能算是‘少吃了一顿’。”

    “哦?”

    柳轻笑道:“那要饿多久才算是挨饿呀?”

    “起码两三天吧。”

    江染霞想了想笑道:“再有品性的人,只要饿了三天以上,什么天地君亲、什么礼义廉耻就全都顾不上了,但凡能吃,偷拐骗抢、杀人放火无不可为,手足兄弟算什么?便是自己的亲生子女也一样可以啮尸啖肉。”

    柳轻点头道:“大灾之际饥馑难耐,常有百姓相食之惨况,我虽未曾亲见,但听灾民讲起已是惨不忍闻。”

    他轻叹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到了穷途末路,自有求生天性,便是因此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我们这些身在福中之人又有何资格追究指责?”

    江染霞忽然停住脚步,仰头望着他,眸中闪着水光,满是敬服和感动。

    柳轻也停下脚步,柔声道:“有什么说得不对,霞儿尽管驳我。”

    江染霞摇摇头,垂眸一笑道:“公子有大慈悲之心,并非只会坐而论道标榜仁义之人,这世上要多几个公子这般的人就好了!”

    柳轻抬手为她拢了拢鬓发,忽然问道:“霞儿饿过几天?”

    江染霞一怔,滞了片刻,忽然顿足娇嗔道:“嗳呀!我给公子讲故事,公子都扯到哪里去啦!”

    柳轻体贴地转过话题道:“兄弟二人争饼吵起来以后呢?”

    霞儿,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是开朗如你、坦诚如你都不愿提及的?

    他忽然有种直觉:有一天真的面对她的过去,也许自己根本无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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