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晨平白被他训了一通,当着江染霞的面有些挂不住,还嘴道:“你素不多管闲事,怎么她家里的事你便管了?又赠药又暗示,明明就是喜欢人家,为什么又不肯娶人家?!师父和唐老太太都默许了,偏你拧着不点头,你既不要她,趁早撂开手也罢了,何苦拖着人家虚度年华等你?”
柳轻一言不发,只狠狠地握着手中玉箫,直握到指节发白。
曲晨见他不理自己,越发上了脾气,怒道:“家世、容貌、才干,她哪点辱没了你?连霞儿都说你们两个很是般配,你是瞎了吗?”
江染霞猝不及防地一窘,略显慌乱地道:“我信口胡吣的,公子别听。”言罢,急忙偷拽曲晨的衣角丢了个眼色给他,示意他闭嘴。
曲晨正说得顺嘴,话出口也觉不该攀扯上她,只是一时又转圜不来,再加着自己仍是气头上,遂气哼哼地别过头去,却听得江染霞忽然“嗳哟”一声低呼。
他忙转眸关切,见她苦着一张小脸儿哀怨地道:“我饿得胃疼,你去看看厨房为什么还不开饭。”
明白她是故意支开自己解围,曲晨偷眼一瞧,见柳轻脸色铁青僵身坐着一言不发,知道是真的生气了,他虽从小不肯服软,但心底始终敬柳轻为长兄,见他动了真怒还是有点发怵的,遂乖乖地顺梯子下坡道:“我去厨房催催。”言罢,起身向船后溜了。
周围变得安静了,柳轻绷紧的身子也慢慢缓和下来——他不是不肯解释,只是他知道解释了也没用。
“公子,”江染霞的声音在一畔低低响起道:“都是我不好,我先时不明就里不该乱说话,以后再不会了。”
柳轻听得她语声怯怯,心生怜惜,努力收整情绪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听江染霞又轻轻地接着道:“公子和四姑娘是一样的人,公子知她懂她,所以才会惜她助她,但是,也因为她和公子如此相似,所以公子只会视她为知己、为挚友,而无关男女之情。”
骤然间,柳轻只觉心仿佛被什么烙了一下,火烫火烫的疼,他本想以一个微笑遮掩过去,却不料这股炽痛冲出心扉直贯双眸!
他连忙别过头去装作看对岸的风景,不敢眨眼,生怕有什么会从眼角滑落出来透露了心思,只能希望午后温热的江风快些吹干眸中的湿润。
江染霞站起身,小声道:“我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先偷块肉垫垫肚子。”言罢,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直到她的脚步声越过卧舱,柳轻才缓缓转过头,看着那娇小的背影消失的方向,一滴晶莹的泪悄悄从眼角簌然滑落。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唐晴,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你不必那么辛苦。”
这位素来矜持稳重端庄大方的唐四姑娘就忽然泪流满面失控而泣。
当时他并不明白是什么摧毁了她的心堤,但此刻,他知道了:是一种被人读懂、被人点破的欢喜、疼痛和恐惧。
霞儿,初见时,以为她只是个有些傲性、有些机灵的小丫头,再见时,也不过觉得她很有胆识、很有慧心,但,相处越久,越见她可疼可佩可贵之处。
她如一条小溪,初见清浅,涉足其中方知远比所见不知要深几许,这样的深,不是深不见底的可怕,而是引人探究的新奇。
她若一缕阳光,柔淡温暖,一不小心就照进了他心底最深幽的角落,那样稀薄的温度、轻微的光亮,却足以驱散他所有孤凉。
对于唐晴,柳轻知道自己懂她比她懂自己要多一些,他们彼此间虽相知相怜,却从不宣诸于口,也不便宣诸于口,仅凭一个措辞、一个动作或一个眼神交换彼此的默契。
而对于江染霞,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已将这丫头的小心思尽收眼底,但慢慢才发现她是自己遇到过的最大的变数——她总能做出些超出他掌控的事:在他权衡利弊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好了,在他犹豫退缩的时候,她已经动手做了,甚至,一不小心他就已被她看穿了心思。
这种被人洞悉的感觉让柳轻极度不安,却同时又带着一种很矛盾的期待——明知道是种危险,竟舍不得避开。
一滴眼泪,很快就被夏风烘干了,只有它滑过的面颊还记得它曾经的存在。
柳轻微倦地阖眸用手支着额头,拇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唇角悄然微漾起一丝苦笑——大概是孤独得太久了,竟会对这丫头的几句话患得患失。
脚步声响,将柳轻自纷乱的思绪中惊醒,他启眸抬首,见江染霞端着个托盘笑吟吟走来,曲晨有些踟蹰地跟在后面。
托盘上是三只碗,江染霞端过来一一放下,笑道:“如今错了饭时,再吃一桌子菜恐怕又要误了晚饭,我想着天气热了,可以吃冷淘,就做了些,公子尝尝,我小时候天热没胃口,最喜欢吃我娘做的冷淘了。”
柳轻笑道:“这些人也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让你做起饭来?”
江染霞忙笑道:“是我自己忽然想吃,怕他们做不出我要的味道,所以才自己动手的。”
她说着,坐到桌旁,挥着小手叫道:“筷子,筷子!”
曲晨蹭上前来也坐下,将手中的筷子递给她,又将另一双递到柳轻面前。
柳轻一怔:如此,也算是这小子服软了,换作往日里,就算明知道自己错了,他也要犟个两三天,然后若无其事地混过去了事,难得今日竟转圜得如此之快。
曲晨见他沉吟不接,忍不住道:“干嘛?就因为说了两句你不爱听的话,连兄弟都不要了?”
柳轻看着他略带委屈的眼神,忍不住破颜一笑,接过筷子道:“霞儿也说了,人家兄弟‘倾一国之贵也能尽让’,怎么我这哥哥在你心里是几句话也让不得的人么?”
曲晨听得心头一热,忽然轻捶了他一拳,想说话,又觉得喉咙被什么哽住了,正有些感动,忽听得一旁稀里呼噜的吸面声,扭头一看,只见江染霞正从面碗里抬起头来,满嘟嘟塞了一嘴,正享受地大嚼着,这般痴憨之态,令人便有千种情绪也全一扫而空了。
曲晨皱起眉头,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来给她擦了擦嘴上的汤汁,略带嫌弃地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吃东西能不能矜持一点?”
江染霞满脸的不在乎,直到一口咽完,才略带鄙夷地道:“有道是: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可见,矜持这东西是要吃饱了饭才能有的。”
柳轻含笑望着她,心知曲晨之所以能这么快回转情绪,必是这丫头所为,难得这匹没笼头的烈马竟被她收得服服帖帖,只怕她真是这小子命中注定的人!
念及至此,他心里没来由地觉得一空,竟无端生出些失落感。
“好吃!”
曲晨吃了一口冷淘赞道。
江染霞见柳轻仍未动箸,催道:“公子快尝尝看,这味道跟我娘做的一样,少时面胀开就不爽口了。”
柳轻忙挑了一筷面送进口中,微炎的暑气中,凉爽的面条在唇齿间绽开一抹微酸,令人烦热顿消口舌生津,加之掺拌其中菜丝的清新,格外醒神开胃。
“好吃。”
柳轻也不觉低赞了一声。
江染霞听赞,这才心满意足地又举箸大嚼。
一时饭罢,围坐亭中,三人间的气氛又回到从前的轻松愉悦。
夹岸山青,一江水绿。
柳轻忽然低声对曲晨道:“你要不先去歇一觉?今夜恐怕不会太平。”
曲晨傲然笑道:“我精神好得很,陪他们玩三天三夜都不累,只怕他们没这本事。”
“我差点忘了!”
江染霞忽然跳起来风风火火往后舱跑。
曲晨看着那娇小的背影无奈一笑道:“这丫头有时候疯疯傻傻的,有时候又鬼精鬼精的,真是叫人摸不透。”
柳轻淡淡一笑道:“全都看透了又有什么意思?”
二人含笑而坐,等着她又翻什么鬼花样。
半晌,江染霞的脚步声急促而来,手中拎着挽月剑,行至桌旁,把剑往曲晨面前一放,豪爽地道:“给你!”
曲晨满脸疑惑地问道:“给我做什么?”
“我看你一直也没个趁手的兵器,好容易得着把宝剑还送给我了。”
江染霞因在日头下跑动,小脸儿红扑扑的,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方才道:“如今形势不同,后面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强敌,我武功那么差,有没有兵器也无所谓,不如你先用着它吧。”
她一脸大方,曲晨却是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谁说我没兵器?”
“啊?”
江染霞有些意外地道:“我可从没见你用过。”
曲晨有些嚣张地笑道:“这世上能逼我用兵器的能有几个人?自然不必时时拿出来。”
江染霞忍不住数落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懂不懂?夸你功夫好,就把你狂得这样?”
若是旁人说这些话,曲晨纵不发飙也要还牙,但偏偏是她说的,又偏偏她如此关心他的安危,巴巴地将自己的剑拿来给他。
溺心于甜暖,他哪里还舍得回嘴?只是拿过剑来放回她手中,柔声道:“好好佩在身上,这两天别到处乱丢。”
江染霞只得接过来悬在腰畔。
曲晨待她系好挽月,方在后腰一抓,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道:“呶,这就是我的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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