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忽然放下书卷抬眸看向自己的房门:他听见曲晨飘身下来,入了江染霞的卧舱,想是那丫头吹了夜风不胜酒力喝醉了。

    可是,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出来!

    难道……

    柳轻眸色一寒,嚯然站起身:这一刻,他的心念已冲出去一把推开了她的舱门,但是,他的身子却终究没动。

    他缓缓地坐回凳上——等等,再等等,曲晨心地纯净,断不会做这般悖礼越分之事。

    柳轻虽然强迫自己相信曲晨,但心却早已凌乱如麻,脑海里一遍遍反复计算着从进门、放下她、除去鞋子、盖上被子需要多少时间、会有多少变数。

    无论怎么算,曲晨都已经该出来了,可是他没有!

    夜静,更深,柳轻的拳在袖中越握越狠,他努力集中耳力想听到一些蛛丝马迹,却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紧促的呼吸声。

    怎么办?

    闯进去吗?

    他如何面对可能看见的那幅画面?

    置之不理吗?

    他无法忍受万针攒心的这种刺痛!

    舱房的幽暗里,诱人的檀唇离曲晨已经很近,近到他几乎能感受到它的温度。

    但是,蓦然间,仿佛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在冥冥中响起:

    “行伤风败俗之事……”

    曲晨一凛,身子陡然僵住了。

    “无礼无耻之徒……”

    那声音极轻也极冷,冷到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似被冻住了一般。

    “当场碰死也不从他!”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水眸冷笑地睨着他。

    像被针扎到一般,曲晨骤然弹身跃离床畔——他刚刚在心底承诺过要予她真情、护她周全,这一刻他又在想做什么?他与那些她所厌恶鄙夷的男人们有何不同?!

    他缓缓地、一步步地退后,直到自己的背抵上舱门,骤然转身推开门逃离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冲进自己的卧舱。

    他神慌心乱,完全没有察觉就在自己卧舱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对面,柳轻的房门悄然半启。

    江染霞的舱门并没有“嘭”一声关上,这是曲珣设计的巧妙之处:所有的舱门若非人力主动关实,都会缓缓地自动关上,而非如普通门扉般胡乱摇晃随意开阖,这可以有效避免船行颠簸之中狭窄的舱房走廊里门扇失控而阻道或伤人。

    舱门在慢慢阖拢中忽然被一支玉箫无声抵住,透过这道不太宽的门缝,柳轻看见淡淡烛光下榻上那个衣发齐整安然甜睡的人儿,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抽回玉箫,他歉然望向曲晨卧舱黢黑的窗格:对不起,我不该如此疑你。

    犹豫了一下,柳轻还是走到曲晨门前,轻轻敲了两下舱门,方才推门而入——他们兄弟之间原已无甚礼数,曲晨进他的屋子从不敲门,还喜欢到处乱翻,但他进曲晨的屋子却还是习惯敲门示之,只不会像对旁人那般等待允许后才进门。

    昏暗的舱房中,曲晨坐在自己榻边,双手抱着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怎么不点灯?”

    柳轻低声问着,走到桌边坐下。

    曲晨不回话,仍旧低着脑袋把十指插在头发里。

    柳轻既不点灯,也不催他。

    良久,曲晨终于放下手抬起头,未及开言,只听“格楞”一声轻响,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船行江上,板隙之间有点响动原是常事,但这一声明显是飞爪钩木。

    柳轻悄笑道:“你的杂鱼来了。”

    果然,挂在舱房的示警沙球簌簌摇动起来——对的,不是铜铃这种会同时惊动敌人的东西,对于柳轻和曲晨来说,一只沙球的声音已经足够了。

    有敌入侵!

    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丢开各自心事向舱外掠去。

    另一个卧舱里,江染霞犹沉溺在酣甜的梦乡,完全没有被沙球声或舱外黑暗中一些奇怪的细微声音打扰,当然,也更不会知道那些曾纠结在夜幕中的凌乱心绪。

    日上三竿,风含暑气。

    青衫白衣,并肩船尾。

    柳轻和曲晨各自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很久没有说话:昨夜不过是一帮二流的小角色想趁黑摸上来盗取红雪莲,毫无可谈之处,柳轻原本性子沉静,而曲晨也已有了满腹心事,于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只他们两个在的时候便有了非同于以往的沉默。

    蓦地,两个人的唇角不约而同扬起一丝笑意。

    曲晨回过身,闲闲地笑道:“小醉鬼起来了?”

    一个倩影在朗日之下翩然疾闪,忽而在左,旋而在右,似前实后,如退却进,正是锦曦岛的独创身法“踏风七步”。

    裙摆翩然,笑靥轻暖,江染霞已在二人面前定住身形,笑嘻嘻地道:“公子,你看我练得如何?”

    柳轻也已回过身来,点头笑道:“数日之内能练到这般已是极有悟性。”

    江染霞受到夸赞,不禁面露得色,笑道:“还是公子有眼光。”言罢,故意白了曲晨一眼。

    这一次,曲晨竟没有还嘴,只是走上前柔声问道:“难不难受?头疼不疼?”

    他还是喜欢这般温暖俏皮的她,就算会拿他使使性子磨磨牙,也比昨夜那样让他揪心的冰冷锋芒好。

    听曲晨发问,江染霞忙一把将他拽到旁边,低声问道:“我昨天真的喝醉了?我只记得明明坐在舱顶上看星星,怎么今天醒过来却在自己床上?我是怎么下来的?”

    曲晨见她一脸疑惑不安,心知她定是昨夜在舱顶被江风一打,酒劲上了头,是以才失态失忆,不禁起了促狭之心,故意大着嗓门道:“昨晚啊?昨晚你自己跳下来的,还好我接得快,不然脸朝下栽到甲板上,此刻怕连鼻子都平了。”

    江染霞听他如此毫不避忌地大声咋呼,已是涨红了脸,忙把他往一旁又拉了拉,心虚地压低声音怒道:“你小点声!”

    “哦!”

    曲晨一脸满不在乎地道:“你不想听我就不说咯。”

    “那……后来呢?”

    江染霞忐忑地小声追问道。

    曲晨昂着头左顾右盼只作没听见。

    江染霞见他拿乔,拉着他的袖角用力摇了两下,楚楚地唤道:“无星——”

    百炼钢怎敌绕指柔?

    曲晨忍笑垂首低声问道:“你真想知道?”

    江染霞乖乖地点了点头,满脸哀恳地看着他。

    “好吧!”

    曲晨爽快地答应了,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近前来。

    江染霞听话地踮起脚靠近他唇边。

    曲晨轻声道:“昨晚后来啊……”他蓦地弹开身亮着嗓门大声道:“你就里里外外在船上爬了个遍,最后爬回自己床上去啦!”他说着,终究忍不住大笑出声。

    江染霞自他声音一顿便觉有诈,听得他后面的话更是又羞又恼,跺着脚要去追打,却哪里碰得到人?明知自己绝出不了这口恶气,欲待不信他胡说,终究又是心里没底,她只得恨恨地瞪了曲晨一眼,转而向柳轻跑去,一脸委屈地道:“公子……”

    柳轻含笑看着他们混闹,如此充满了温情的嬉斗,让他的心便似这晴阳下的甲板:干燥、暖和。

    此刻,见江染霞过来求助,他的心头竟也忍不住生出些淘气来,笑道:“昨夜我睡得早,委实不知情。”

    江染霞见柳轻也不帮她,俏眸一转,已是揭过这篇去,转移话题道:“公子,你们刚才在看什么呀?”

    柳轻未答,已有一个仆役小跑着来报道:“少爷,前方有条大船挡住了咱们的航道,看样子是蜀中唐家。”

    蜀地当然有很多唐姓人家,但却只有一家配称“蜀中唐家”,所以当江湖人说到“蜀中唐家”四字,没有人会问:哪个唐家?

    江染霞虽不算在江湖上混过,但峨嵋亦处蜀地,对唐家自然早有耳闻,不由笑意全无,乍舌道:“就是那个用毒暗器的唐家?!”

    曲晨见她紧张起来,忙上前笑道:“别怕,有我呢。”

    江染霞白了他一眼,道:“谁怕了!”

    但见柳轻已然步履从容地向船头走去,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跟上去。

    “还说不怕?”

    曲晨笑睨着她道。

    江染霞下意识地想反驳什么,却又气馁地忍住了,闷闷地道:“我是怕我武功太差,拖累你们。”

    言罢,她推了下曲晨的胳膊道:“我就在这里待着,你去帮公子吧。”

    “我陪着你。”

    曲晨笑笑,负手站在她身侧丝毫没有要动的样子。

    “那怎么行!?”

    江染霞水眸圆睁道:“你怎么可以让公子一个人去应付唐家!”

    曲晨轻松地道:“他一个就够了。”

    江染霞推着他急道:“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你快去帮公子!”

    “是吗?”

    曲晨的身子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道:“要是有人从船后爬上来抓你怎么办?”

    江染霞一激灵,倏地转头看向船尾:是的,若唐家的人声东击西从船尾偷袭,她根本无力自保!

    终究是自己的武功太低了,一旦临敌便成了别人的累赘,她不觉沮丧地垂头道:“那,那怎么办?”

    “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曲晨的语声无比温柔,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那我也去船头!”

    江染霞气呼呼地仰起脸道。

    “好呀,我陪你去。”

    曲晨一副不温不火的好态度。

    江染霞转身就往船头跑——他一开始就是想让她一起去船头!却偏要这么急她!

    曲晨不紧不慢地含笑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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