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舒适、宽敞、稳固、简洁——上好的木料,上好的锦垫,上好的做工,却没有一丝装饰。
林秋妍已经兴奋地把车厢里的每一寸都看了两遍,一边看着、一边摸着、一边笑着、一边叹着气。
就在她开始第三遍的时候,江染霞终于忍俊开口道:“你仔细把人家的车厢给看破了。”
林秋妍听她打趣自己,粉面一热,讪讪地坐回到座位上,双眸却仍是熠熠放光地环顾着车厢,道:“这可是江湖第一佳公子的马车哎!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多少女子梦想着坐上这辆马车?”
江染霞不以为然地挑眉道:“这车里四壁徒然,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这才是听云公子人品贵重之处,他虽不算富可敌国,但也是身家不菲,况且,凭他的医术,只要肯点头,金珠玉翠绫罗珍奇没有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
林秋妍眸色微痴地凝注着微微晃动的车帘道:“可他偏偏冰洁自守简素清朴,他明明武功高强才情绝世,却谦和自牧与世无争,这世上若只有一人可称君子,那便只有他了!”
她说着,已不觉目光迷离。
江染霞看着她一副如痴如醉不能自拔的模样,奇道:“你既如此心悦于他,刚才何不留下来向他表明心迹?”
林秋妍双颊飞火,扭头吃惊地看向江染霞道:“这……这怎么能说出口?”
“你若不说他岂非永远都不会知道?”江染霞诧异道
林秋妍只觉心头如小鹿乱撞,痴怔半晌才道:“他那般的人物,怎么会看得上我……”
江染霞不解道:“你都没试,怎么知道他不会喜欢你?”
“那……那他万一说不喜欢我呢?”
林秋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道。
“明年就死心塌地回家嫁人咯。”
江染霞不以为然地回道。
林秋妍气得直拿粉拳捶她的肩膀,咬牙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原来又是消遣我!”
江染霞笑着躲开,却不料牵动内伤忍不住咳嗽起来,林秋妍吓得忙帮她抚背平息气血。
林秋妍的父亲是大镖局里的镖师,常年在外走镖。
前两年秋妍母亲过世,她父亲因顾虑家中人丁稀少,自己一年中又没有几日在家,秋妍尚且年幼,无人教导照顾甚为不妥,因此托了些门路将她送入峨嵋门下带发修行,倒不指望她能学成多少武艺,只想着在这名门正派受些修行教化,待到了年纪,回来许配人家也便得了心愿。
今年林秋妍方才及笄,她父亲便有信来,道是已说得一门亲事,乃东家卢总镖头的次子,纳彩问名等礼一应已毕,亲迎之日订在次年六月初三。
林秋妍对那卢二公子一无所知,因此心下不免忐忑,为之烦闷良久。
马车驰行既快且稳,江染霞待气息稳定,透过窗帘向外观瞧,见暮霭之中,广明庵已影绰在前,忙掀起门帘请车夫停车。
那车夫放缓了车速,却踌躇道:“公子令小人送到广明庵,怎可半路丢下二位姑娘?”
“前面就是广明庵。”
江染霞抬手指给他看,道:“我等修行之人原不该假步车马,如今承蒙垂怜已是违了修行之道,若马车直送到庵门前,被看门的师父看到,恐更生罪过,所以还请就在此处下车。”
车夫勒停了马车,仍自犹豫道:“可是……小人也不敢违拗公子之命。”
江染霞忙道:“就这几十步路,您目送我们入庵,也不算违命。”
见车夫迟疑,她又接着道:“公子只说送,目送也是送嘛。”
禁不住她巧舌如簧,车夫终于妥协地跳下车,端过踏凳让她们下车去了。
江染霞拉着林秋妍快走了十几步,放缓了身形,低声道:“今天的事可千万不能让掌门和师姐们知道。”
“哦。”林秋妍点头道。
“见过听云公子的事也不能说!”
江染霞见林秋妍兀自有些魂不守舍,便加大握着她胳膊的手劲,用力摇着道:“一个字也不能说!”
“啊?”
林秋妍回过神来,犹豫着道:“那要是问起因何这么晚才回,要如何应答呀?”
江染霞瞥了一眼林秋妍腰间的佩剑,道:“就说我贪玩丢了剑,又跑去各处寻找,所以回来晚了。”
林秋妍停步反对道:“那怎么行!掌门本来就不喜欢你,万一她再罚你,师父都不好回护的。”
“左不过就罚我擦大殿嘛,”江染霞无所谓地道:“如今客居在此,难道还帮别人家擦大殿吗?”
她狡黠地一笑道:“我不要面子掌门还要面子呢。”
言罢,她拽着林秋妍接着往前走。
“那为什么不能说呀?”
林秋妍不解地追问。
江染霞轻叹一声道:“万一咱们峨嵋跟锦曦岛有什么宿怨,或者,跟那个侯四景有什么瓜葛,把咱们夹裹其中岂不比擦大殿更惨?”
林秋妍疑惑道:“可我也没听说有什么过节呀。”
“江湖上那些千丝万缕的恩恩怨怨,你我这样的小虾米怎么能都知道?”
江染霞看着林秋妍正色道:“总之,这件事有锦曦岛出面应该算是平了,只要咱们守口如瓶不告人知,侯四景就不会来寻旧账找颜面,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哦——”
林秋妍似懂非懂地点头。
二人已是来到了广明庵门前。
暮霭昏沉,早已过了晚课和晚斋的时间,叩开庵门,守门的小尼姑认得她们是峨嵋掌门带来的俗家弟子,因其是客居暂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凭她们进去。
远远的,那个车夫果然是目送着她们进了庵门方才叱车回转。
佛门净地枯燥清苦,每日天光未亮便要起身早课,因此,晚间歇得也早。
酉初,各个禅房皆已闭门掌灯,但仍自隐隐有低语声传出,伴着窗棂上隐约晃动的人影——这是一天修行劳顿过后仅有的些须闲暇时光,大概也只有这一刻,那些被灰布袍禁锢着的女子们才会悄悄流露出女儿家的天性。
江染霞和林秋妍蹑手蹑脚地在禅房间穿梭,终于来到了她们自己的禅房,刚要推门……
只听暗处一声轻叹,有人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
两个做贼心虚的人儿顿时一僵,讪讪地回过身。
“明尘师姐。”
江染霞陪笑着小声道:“还没睡呢?”
明尘自阴影中走出来,板着脸道:“放你们出去逛,怎么现在才回来?”
“是我一时贪玩丢了佩剑,来来回回找了几圈也没找到,这才回来晚了。”
江染霞生恐林秋妍露出马脚,忙抢住话头。
“晚课时掌门问我,我竟回不上话了,你们来得正好,随我去回明白吧,”
说着,明尘抓起她的手便走。
江染霞自知理亏,只得涎着脸拖住她道:“好师姐,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你饶我这一遭吧。”
明尘不依,仍旧拽着她道:“平日里掌门眼不见为净,自有师父护着你,现如今天天在掌门眼皮底下你还不收敛,白累得师父也跟着担不是,你这就跟我去,现开发了,免得师父受气。”
“师姐,师姐……”
江染霞见明尘愠色渐起,恐她真的动了气,手上拽得未免用力起来,却牵动了内伤不禁一阵咳嗽。
明尘听她嗽声虚弱似有痛楚,忙收住身形,也不吓唬她了,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江染霞努力稳住气息,笑着掩饰道:“没事,就是找剑急得一头热汗,又让风吹干了,想必受了寒,过两天就好了。”
明尘的一点怒意早就烟消云散,怜惜地叹了口气道:“吃过饭没有?”
她这一提,江染霞才想起自己和林秋妍尚未吃过晚饭,还未细思怎么回答,自己的肚子却已是悠长地“咕——噜——”了一声,在安静的夜色中格外响亮。
明尘又好气又好笑,想定的那些训责之辞不觉都抛到了脑后,终于拿出袍袖里藏着的纸包塞到她手里,嘴上却兀自斥道:“只有馒头,没有菜,还敢有下次馒头都不会有了!”
江染霞卖乖道:“就知道师姐是最疼我们的了。”
明尘拉住她们两个道:“在外面吃了再进屋,让另几个看见更不像话了。”
月光皎洁,禅院空明。
江染霞和林秋妍靠着院墙相依而坐。
林秋妍咬了几口馒头,看着明月的双眸不觉又迷离起来
“你说,”她幽幽地道:“听云公子像不像这天上的明月?那样明亮宁和、与世无争,却又令人仰望。”
“嗯,嗯……”
江染霞正用心对付手中的馒头,没有诚意地哼了几声表示赞同。
林秋妍回身不甘心地抓住她拿馒头的手晃道:“你是不是瞎呀?那样一个神仙般的人在眼前你看不到吗?”
馒头险些被晃掉了,江染霞忙一把捏稳,用力咽下嘴里的那口,舒了下气道:“你说得对,听云公子就像这天上的月亮清雅脱俗,可是呢……”
她举起手里的半个馒头对着明月比了比,接着道:“对我来说,这半块馒头比天上的月亮更重要!”
她回眸粲然一笑道:“毕竟,我若饿了馒头能管饱,但月亮不能,对吧?”
林秋妍有些恨恨地看着再次专注于馒头的人,切齿道:“你这么喜欢馒头,以后干脆嫁给卖馒头的好了。”
江染霞一边满足地大嚼,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嫁给卖馒头的也没什么不好吧?至少天天有馒头吃。”
见她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林秋妍越发气闷,正想说什么激一激她,忽然心念一动,顿时改作了笑靥,柔声嗫嚅道:“霞儿……你既不喜欢听云公子,那……荷包能不能送给我呀?”
“荷包?”
江染霞抬眸迎上她略带贪婪的目光。
“就是装合元丹的那个,”仿佛生怕她误会,林秋妍忙接着道:“我不要合元丹,就要那个白荷包而已。”
“哦!”
江染霞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挨个吮干净手指,又拍了拍身上的馒头屑,自怀中摸出那只素白荷包,又掏出自己的帕子,把两颗蜡丸倒在帕子里包好,爽快地将荷包递给她。
林秋妍如获至宝,双手接过荷包,欢喜地看了又看,叹道:“这料子真美!我见都没见过!”
“蜀锦,”江染霞嚼着馒头含含糊糊地道:“这种素色莲花纹蜀锦的确少见。”
林秋妍有些意外地吐吐舌头道:“啊?这就是寸锦寸金的蜀锦呀!”
她一脸崇拜地道:“听云公子品味果然超凡!”
江染霞轻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是啊,品味这东西很贵的。”
林秋妍将荷包放到鼻端轻嗅,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草药香直沁心脾,不觉已是痴了——那莹如明月的良人此刻怀中是否也有同样的清香?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