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欣的娘家村离得不远, 就是走路需要稍微爬点坡,绕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兜圈子。
沿途都有人家居住,鸡鸭遍地跑, 把城里长大的虞得得兴奋得不行。
他是出生就住小区的孩子, 活动范围不太大,跟鸭子大眼瞪小眼, 既好奇又害怕, 死死搂着爸爸的脖子。
虞万支都快背过气, 好笑道:“你这是干嘛呢?”
虞得得嘎嘎叫两声, 也不知道在模仿谁, 缩着脖子躲。
闻欣亲亲他的小脸说: “得得只见过死鸭子对不对?”
语气温柔, 说“死鸭子”这三个字的时候却有点吓人,虞万支都觉得她已经在琢磨着要怎么炖汤, 说:“过两天宰一只?”
这两天是不行了, 时间光串门都嫌不够用。
闻欣嗯一声, 催促道:“快点走吧,你也不嫌累。”
虞万支把儿子背在胸前,两只手提的全是东西, 还有耽搁的闲情逸致。
他不慌不忙道:“得得觉得好玩嘛。”
闻欣辫子一甩说:“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且不论虞得得并不大会说话,哪怕他巧舌如簧,这个家谁做主都是显而易见的。
虞万支理所当然道:“走吧。”
这个走, 其实停的时间更多。
闻欣外婆家也在村子里,没有路过不进去的道理, 她推开院门进去喊道:“外婆, 外婆!”
老太太结婚早,还不到七十的年纪,身后跟着一串娃娃出来, 有些不确定道:“欣欣!”
闻欣甜甜道:“是我,我外公呢?”
闻外婆神情激动道:“他下地了,我还以为你明天才来呢。”
闻欣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只说:“我上我妈那,正好看看有没有人。”
又左右悄摸摸地看,塞给老太太一百块钱说:“你拿着用。”
闻外婆摆手说:“不用不用,你们城里花销大。”
闻欣才不管,只道:“再大都不缺这一百的。”
老太太也不是不想要,到底得推个两回,殷切道:“明天早点来啊。”
这走亲戚也有个先后顺序,闻欣应下来,夫妻俩接着往上走。
一路的亲戚可不少,个个都要打招呼,少喊谁传出去都是事。
虞万支和昨天相反,老老实实跟着叫,不过压根没往心里去,知道很多人这辈子不过几面之缘,哪怕这次记得再清楚,下回也是忘得一干一净。
连闻欣自己有时候都不大清楚,只挂着笑招摇过市,心想大家都看到提的礼物就好。
毕竟在村里过日子,做得好也得别人都知道。
等到娘家门口,她妈刘爱桂已经在等。
到底是亲母女,闻欣眼眶一红道:“妈。”
刘爱桂是偏心不假,但都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哪个不是她的命根子,连忙侧过身说:“吃早饭没有?”
闻欣吸鼻子说“没有”,又抱着虞得得说:“叫婆婆。”
这两个字的发音,虞得得还是会的,直把刘爱桂喜的,伸出手说:“婆婆带你去吃糖。”
虞得得当然不肯,对他来说熟悉的只有父母。
刘爱桂也没强求,摸摸外孙的头说:“怎么这么圆,你没给他躺枕头吗?”
闻欣就知道所有温情不过几秒,给虞万支使眼色,他上前一步说:“妈,给你和我爸带的一点东西。”
女婿在,那只能客气一点。
刘爱桂道:“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这家里也用不上。”
她笑得是心花怒放,讲的这话着实是叫人不知道怎么接。
虞万支算是知道媳妇提前打的预防针什么意思,说:“应该的,一直没来过,是我失礼。”
刘爱桂这才“勉为其难”收下,又说:“他们都在田里,待会回来。”
正是春耕时节,家家都是天不亮去干活,连小学都停课,等太阳高起来才是休息时间。
闻欣自然知道,坐下来说:“那我哥他们请假了?”
闻明夫妻俩都在县城打短工,活不是天天有,但地是农民的根。
刘爱桂道:“开春就没进城,你大嫂娘家一叔在盖房子,去帮过几天工,前阵子……”
絮絮叨叨长串话,虞万支想着给她们留出说私房话的空间,带着儿子到院里玩。
果然,“外人”一走,刘爱桂的话头立刻转,说:“东浦打工能挣五六百吧?”
勤劳肯干的话不成问题,闻欣其实已经猜到是什么事情,说:“能啊,闻明想去?”
刘爱桂叹气道:“家里挣不着钱。”
闻欣觉得跟在哪里没啥关系,说:“五六百得是一天十几个小时做出来的。”
刘爱桂觉得自己的儿子哪里都好,说:“种地的人,哪有怕苦的。”
闻欣还能不知道自家大哥的德性,说:“你要觉得行就让他去。”
哪里是刘爱桂一句话的事,她道:“你给他找个活。”
吩咐谁呢,不过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闻欣好脾气说:“行啊。”
待会还有没有脸去是重点。
刘爱桂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眼神狐疑道:“你能给他找什么活?”
闻欣耸耸肩说:“他有把子力气,做啥不行?”
这倒是真的,也就卖卖苦力气过日子了。
刘爱桂试探道:“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闻欣这两年往家里寄信少,不过只言片语。
她不想手里有钱遭惦记,说:“还是老样子,做衣服。”
刘爱桂余光里打量着她的打扮,说:“那带着你大嫂一起?”
闻欣仍旧是笑道:“行啊。”
心里却厌烦起来,寻思闻明还要多久才回来。
正想着,一大帮子人进院门,领头的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他们见生人刹住脚步,齐齐回过头看。
年纪小,哪怕是亲姑姑,这么多年没见都是陌生的,闻欣从堂屋里出来道:“玉凤跟志斌都这么大了。”
闻玉凤已经十一岁,腼腆道:“一姑姑。”
又捅着弟弟的腰眼叫他张嘴。
闻欣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越过她的肩膀不冷不热道:“爸,大哥,大嫂。”
她爸闻才山是很典型的在家庭中隐形,淡淡嗯一声往里走,也没啥要逗逗外孙的心思。
不过闻明向香夫妇话就不少,左一句“什么时候到的”,右一句“怎么没叫我们回来”。
平心而论,表情上是很欢迎的,毕竟口水不要钱,做出的事情就让人没法评价。
闻欣客气道:“也才刚到。”
又转而说:“给孩子买了衣服,玉凤你带弟弟试试能不能穿。”
闻玉凤眼睛一亮,还知道先看妈妈的表情。
向香点点头说:“你上回寄的还能穿呢,下次给得得买就行。”
闻欣单纯的心疼孩子,说:“没事,也不贵。”
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闻玉凤穿着裙子出来,长度刚好到膝盖,这种天穿着估摸着有点冷。
闻欣没想到她长得这样高,正要说点什么,刘爱桂道:“这也太短了。”
哪里是她觉得,是她那连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丈夫。
闻欣没工作前,在家连辫子都不许折腾,因为那样花枝招展的不像样。
哪怕是晚清,也没有这样封建的,她不客气道:“哪里短,好看得很。”
可她再怎么样说,生活于此的是闻玉凤,她心知这件裙子估计要压箱底,还是道:“谢谢一姑。”
闻欣若有深意拍拍她的肩说:“好好学习。”
闻玉凤还没到理解的年纪,只当是大人稀疏平常的叮嘱。
闻欣也不多说,盼着吃完午饭后的场面——说不准这是她有生之年在娘家的最后一顿,总得吃完再办事。
虞万支也是这么想的,甚至用不爱说话作为铺垫。
他长得人高马大,看上去就脾气不好的样子,但面对儿子是轻声细语。
向香忍不住道:“平常都是妹夫带得得吗?”
闻欣埋头吃她妈的拿手菜,咽下去后才说:“对啊,我没怎么操过心。”
向香羡慕得很,正要说话,刘爱桂已经道:“男人在外面辛苦,我生你们四个不都是自己带的。”
闻欣现在不会被唬住,说:“闻明是我奶奶带的,我们仨是女的,你才只能自己带。”
为此,婆媳关系多少年来都不大好。
刘爱桂一噎,嘟嘟囔囔说:“怎么现在跟你妹似的,我讲一句你顶一句。”
闻欣当家做主的人,早不是在娘家时的夹心饼干,否则不会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她继续吃着东西,心想味道还真不错,这一桌子比小时候过年还丰盛,又看着啃鸡腿的儿子说:“你有福气,你妈小时候没吃过。”
刘爱桂也不尴尬,说:“你们四个,哪里够分。”
有心的话轮着都能吃上的,姐妹三个里就闻欣没有,她从前沉默,因为争取不到任何利益,反而会被打上不好的标签。
但她现在耸耸肩表示早就不在乎,搁下筷子擦擦嘴。
是个信号,虞万支咳嗽一声说:“我这两杯酒下肚,有些话憋不住。”
本地人都是千杯不醉,他这个架势才哪到哪,倒是闻明两颊酡红,大着舌头说:“咋的了?”
虞万支慢条斯理给儿子擦爪子说:“那我直接问,大哥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闻明哥俩好拍着他的肩膀说:“怎么会呢。”
虞万支拉得下脸,所以说:“那这满月周岁的,得得好像没见过舅舅的礼。”
在老家这片,舅舅是大亲戚,结婚都要坐主桌,什么都不给压根说不过去,更别提什么礼尚往来的规矩。
闻明也不是真醉。
他手头不富余,想着能省则省,一般人都会含糊过去,这会脑筋转得快,说:“我是怕寄丢了,想着回来补给你们。”
居然没先耍赖说给了,闻欣还挺震惊的,在心里翻个白眼。
在场也就他们夫妻有心理准备,其余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尤其是闻才山。
别看他平日里一声不吭的,这会筷子一丢说:“都是一家人,计较什么。
老丈人说话是管用的,但虞万支今天是彻底在岳家做坏人,说:“就是一家人,我才想不通大哥为什么这么做。”
反正怎么讲,闻明都没理,他撒气伸手一推道:“还不去给人家拿钱来。”
向香一个没坐稳,愣愣在地上,拍拍屁股进房间。
他们没有存银行的习惯,觉得哪里都不如家里安全,这会掀开草席,咬咬牙数出六百来。
可数完她又舍不得,放回去一百,心想也没规定非要双数,赶紧朝外走。
薄薄几张钞票,就够闻明挺直腰板的。
他理直气壮道:“又不是赖你们的。”
虞万支什么人没见过,既然是要钱的,怎么委婉都没意思。
他道:“咱们这儿没有补礼的规矩吧。”
不管红白喜事都是搭棚三天,实在忙也可以托人带到,过那个点就是另外的意思。
闻明比他常年在家,更知道这些,不自在道:“那不是你们远嘛。”
远算个什么借口,虞万支道:“周岁又不是定的日子。”
孩子大姨小姨都是提前半个月寄的钱,他做舅舅的又不是没收到喜报,不过打量着一般人不好意思要。
闻欣没嫁给他,十有八九就是吃这个哑巴亏。
她真是恨不得虞万□□张嘴长自己身上,简直想拍手叫好,眨眨眼假装与自己无关。
刘爱桂看她这样就来气,心想对岳家都这样,对她能有什么好,换个其她人说不准回去就上吊,连基本的脸面都没有。
她没好气道:“行啦行啦。”
现在知道打圆场,虞万支也没吭声,牵着媳妇抱着孩子,出院门的时候说:“再看一眼吧。”
闻欣抿抿嘴道:“闻明结婚的时候,我攒的五十块钱全给他了。”
那年她还在读书,是暑假里走街串巷卖冰棍赚回来的,一晃十几年,通货膨胀都不知道多少。
虞万支捏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现在有五百。”
他啥时候数的,闻欣只看到钞票,压根没留心是多少,好奇道:“是不是给少了你会讲?”
虞万支理所当然道:“都这样了,拿不够怎么行。”
闻欣嘴巴微张,亲昵地摸摸儿子的脸颊说:“跟你爸好好学学。”
虞万支倒没觉得光荣,这本来是一件大家都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他只有对她的心疼,两个人十指紧扣,走出十几步很有默契再回一次头。
刘爱桂就站在院门口,那点被女婿上门要债的愤怒暂时隐形,目送着一家三口再度远离自己的生活。
闻欣能看到她两鬓的斑白,想想挥挥手。
其实不是这么生离死别的时候,所谓家人是面上光就行。
大家仍旧会有书信往来,不过是几道补不好的缝隙,于生活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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