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 东浦照例下雨,电闪雷鸣,原定要在一号早上飞往老家省会的航班已经推迟七个小时。
闻欣坐在候机厅里, 觉得自己是起大早赶晚集的典型,说:“我们何必五点起床呢?”
虞万支已经带着儿子快把候机厅有几块砖都数清楚, 抻抻手脚说:“现在只盼着能飞就行。”
没办法,就这天气。
闻欣刚刚亲眼目睹好几起乘客和工作人员的冲突, 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正好听见广播声,有些不确定道:“是我们这班吗?”
等得太久,人在绝望中对希望会有怀疑。
虞万支也没把握,不过看到大家都动起来,说:“是,排队吧。”
队伍缓慢前进,大家都为总算能上机而喜悦,没想到只是换个更狭窄的地方等。
座位不宽敞, 虞万支的手脚像是被困住,连挪动的空隙都没有, 莫名叹口气。
闻欣正哄着儿子看窗外,回过头说:“怎么了?”
虞万支手放在大腿上说:“我来东浦那年,四天三夜都是在座椅下。”
那年头, 人能上车都费劲, 他硬生生能熬过来, 今时今日有更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 居然也觉得痛苦起来。
说真的,这一段闻欣不是头回听,却仍旧想象不出来人究竟要怎么才能在座椅底下, 更何况是他这样的个头。
她坐火车的次数毕竟有限,但心疼是免不了的,说:“你膝盖是不是很疼?”
虞万支已经顾不上任何礼仪,两只脚岔到最开,膝盖还是顶着前座的椅背。
他道:“没事,应该快飞了。”
这话不假,可到省城要三个小时,叫父母操心的虞得得没什么大碍,因为正好到他睡觉的时间,眼睛一闭老老实实的,可他爸算吃大苦头,下机后一趔趄,两条腿都不像自己的。
闻欣抱着儿子,费劲地腾出手去扶说:“没事吧你。”
虞万支只觉得丢人,撑着墙站稳说:“没事,就是有点麻。”
又转移话题道:“幸好我没抱得得。”
小孩子还不能自己坐稳,他爸本来就已经拥挤不堪,因此一路上都是妈妈照顾。
闻欣心想这又不是重点,不过说:“摔你也会自己给他垫着。”
虞得得现在算是会走一小段路,每每大刀阔斧地跨出去,背后都是小心翼翼的父母,随时防备着意外发生。
就前几天,虞万支刚给儿子垫过一回,想起来都要夸一句说:“幸好我身手矫健。”
多险啊,小崽子差点头着地。
这话没头没尾的,闻欣还是听懂了,拽他说:“走啦大英雄。”
虞万支已经缓过劲来,慢慢走去拿行李。
此地离家虽然还有两三百里,但乡音已经不稀奇,闻欣支着耳朵听,心想有人团聚,有人送别,人生的悲欢离合都在此。
她目光扫过那些和自己从前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说:“居然一走就是这么些年。”
总以为归期在眼前,没想到是一年又一年。
虞万支结婚以前,倒是年年折腾着回家,毕竟他在异乡无归处,每逢佳节倍思亲,感慨道:“感觉世界也大变样。”
说着这话,他想起来自己对省城本来就不熟悉,说:“先去打车吧。”
他们这趟是打算在省城住两天,再坐火车到兴化市倒回村里的大巴。
也好在是这样的安排,不至于因为延误把后面的行程全耽误。
闻欣本来就方向感不佳,到新地方更是茫然不知东南西北。
她道:“你领路。”
虞万支研究着指示牌说:“我没法牵你,你跟紧了。”
他两只手都是行李,实在腾不出来。
闻欣是亦步亦趋,上车后松口气。
虞万支却不能放松,对照着地图说:“师傅,师大招待所。”
师傅是个热情人,问道:“你们一家人来旅游的啊?”
虞万支无意解释,随口应是,在路口处说:“师傅,不走南大路吗?”
人人都举着地图,却不是谁都会看,师傅气定神闲道:“哟,拐错了。”
虞万支心知是借口,权衡之下没揭穿,只道:“行,那就走新华街吧。”
他出门必然万事安排好,即使有小姨子闻婷做东道主也一样。
也是看他人高马大,师傅没多反驳,接下来一路顺畅,就是没有开始的健谈。
虞万支无意跟陌生人建立什么情感,理直气壮享受这份安静,偏过头说:“你妹应该下课了。”
闻婷本来是要接机的,没想到延误之后的时间这么不赶巧,她下午还有课,按时间来算多半会在招待所等着。
有熟人总是安心点,闻欣点头道:“说不定都等急了。”
她猜得没错,闻婷是五点半上完课,就在招待所门口绕圈子,每一辆停下来的计程车都要多看两眼,得到的多半是失望的结果。
真是花一样娇嫩的小姑娘,显出两分憔悴来。
闻欣坐在车里,老远就看见妹妹,想着偷偷出现给个惊喜,结果车刚停好,人家就探头探脑的。
四目相对,闻婷惊喜道:“总算到了。”
又小声说:“得得睡着了?”
哪怕她不说话,这环境也是闹哄哄。
正是夕阳还没消失殆尽的时候,天色里还有两分亮光,闻欣道:“没事,我也要叫他起来了。”
要不是早上起得太早,加上不想在飞机上扰民,他们压根不会让儿子的午觉睡这么久。
闻婷心想正正好,说:“也该吃晚饭了。”
又招呼刚把所有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的人说:“姐夫辛苦了。”
虞万支付完车费,把钱包小心放好说:“没事,你们聊就行。”
姐妹叙旧,他不过是这段亲戚关系里的赠品,远没有儿子那样受人欢迎。
闻婷也算知道一点他的性格,帮忙拉箱子说:“二楼的房间,直接上去就行。”
师大的招待所年代久远,论条件其实一般,但胜在有职工优惠,几乎等于不要钱。
就冲这点,要爬楼梯也不过是小事,连壮劳力虞万支都没意见,他把所有东西都拿到房间,拍拍身上的灰说:“可以走了。”
才被叫醒的虞得得一脸不悦赖在妈妈怀里,给几个月前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小姨留下后脑勺。
虞万支拨弄着他的耳朵说:“这么大气,睡得还不够吗?”
虞得得纹丝不动,眼睛并非是完全睁开,似乎想依靠残存的睡意再来个回笼觉。
虞万支最知道他,张开双臂说:“来,爸爸抱。”
这一路,已经把他妈累得够呛。
虞得得勉强给面子,对“抱”这个字有反应,一点也不抗拒。
闻欣卸下“重担”,挽着妹妹的手说:“晚上吃点什么?”
闻婷在省城已经好几年,别的不敢说,方圆十里地是一清二楚。
她道:“去吃羊肉吧。”
闻欣对此很满意,舔舔嘴唇向后看。
虞万支难得不需要领路,只要静静地在身后跟着就行,朝她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这互动其实很简单,但闻婷就是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搓着自己的手臂说:“我还在呢。”
闻欣辫子一甩说:“就是你在才收敛。”
得,闻婷不敢想不收敛会是什么样,微微摇头说:“算我没说。”
闻欣好笑道:“反正就是来蹭你两顿饭的,你且忍忍。”
闻婷要上班,一天都不能请假,要不是课排得不是很拥挤,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
当然,最多就这样,送人上火车的时候还很过意不去道:“我去东浦都是你们陪着。”
大家的工作性质不一样嘛,闻欣无所谓说:“没事,你还是快回去吧,天这么黑。”
他们坐的是夜里的火车,这样睡一觉就能到,孩子不至于闹腾得太厉害。
闻婷还带着一对情侣同事,毕竟月黑风高的。
她道:“行,那你们慢点啊。”
姐妹俩的身份和几个月前反过来,闻婷看着姐姐进站,跟女同事感慨道:“小时候天天见面嫌烦,现在又觉得要是大家还住在一起就好了。”
可世上亲缘终须别,人人都会自己的生活,遗憾也没办法。
另一边,闻欣坐在卧铺床沿的表情多少有点忧伤,毕竟谁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虞得得会看脸色,静静坐在爸爸的膝头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上去分外乖巧。
可孩子太老实,父母也不放心。
闻欣很快回过神来逗他说:“第一次坐火车,紧张吗?”
在陌生的环境里,再大胆的孩子也会害怕,虞得得两只手紧紧捏着爸爸的裤腿叫“妈妈”。
这孩子怎么回事,也不看看自己是谁抱着。
虞万支戳戳他的小脸说:“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
虞得得才不怕,越发肆无忌惮地找着妈。
闻欣几乎是有求必应,柔声道:“我们来看铁轨好不好。”
窗外乌漆嘛黑一片,连两边的人家都不开灯。
虞得得挨着玻璃,嘴就想往上靠。
也不怕脏,闻欣赶紧扛着他往后退说:“别什么都放嘴巴。”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虞得得百无聊赖,在火车吭哧吭哧的晃动中睡着。
还真别说,熟睡中的儿童平添三分可爱,也实现父母的愿望。
出发之前夫妻俩都想好他要是哭闹要怎么跟人道歉,没想到一句都没派上用场,心想这次的安排正正好。
不过人有时候不行庆幸太早,第二天在大巴上,虞得得就不肯消停。
出于安全,这一路上他都在父母怀里,对于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来说跟牢笼差不多。
虞得得很渴望奔跑,扑腾着想脚踏实地。
然而这大巴超载不知多少人,过道里连缝隙都没有,更别提师傅踩刹车的节奏和东浦公交车比起来不遑多让,大人站着都摇摇欲坠。
小孩子更是没有生存空间,闻欣只能强行继续禁锢他。
虞得得不服气,持续地扭动着,带着一种睡眠充足的精力充沛。
不像虞万支是压根没睡好,只想着得到些安宁,拿出最后的绝招说:“坐好,爸爸给你拿吃的。”
虞得得对吃的最灵敏,小爪子被擦干净后得到根红薯条。
他现在已经有十二颗牙,吃东西基本不费劲,那叫一个专心致志。
就这样消耗掉两根红薯条,车总算到老家县城。
空气里彻底是熟悉的味道,街上的风景看不出什么大变化,闻欣曾在这工作好几年,沉吟片刻说:“看来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吹过来。”
眼前并不宽敞的马路上尘土飞扬,两侧几乎都是三层小楼,街道上的店铺装修都很简单,很多甚至还挂着国营的牌子。
说实在的,和东浦比起来是天壤之别,却仍旧叫人觉得亲切。
虞万支道:“回头再来看,先回村里。”
他在老家有房子,是养父留下来的,虽然提前写信让人帮忙打扫过,但想也知道多年不住人,还有得折腾。
闻欣想想就觉得是大工程,看一眼天色说:“行,早点收拾好,不然晚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虞万支也这么认为,按照记忆,两个人一起去搭回村的牛车,心想儿子一定会很兴奋。
不过现在也有些许变化,那就是载客都用上拖拉机了,黑烟往天上蹿,和牛车比起来,显然对虞得得少了吸引力。
他尚且没有故乡的概念,更有可能他将来提到这两个字想到的只有东浦,一双眼睛无忧无虑。
然而父母近乡情怯,对视的目光里千头万绪。
虞万支手无意识地在行李箱上抚摸着,说:“还以为会马上遇见熟人。”
虽说是往婆家走,但两个村子离得很近,闻欣在这儿也有不少认识的人,说:“确实,我都想好怎么答了。”
要讲的每件事,都在心里提前演练过。
虞万支只想过怎么给大舅子难看,有些尴尬地挠挠脸。
但到底是他生长的地方,无论如何破局都得自己来。
拖拉机在家门口停下,他看着院墙的缺口说:“奇怪,什么时候破的。”
然而来不及想太多,左邻右舍已经围上来,最积极的当属闻琼妹。
她是闻欣娘家小姑,婆家就在虞万支家隔壁,房子也是托她打扫的,这几天她一直在注意着,这会一个箭步上前说:“可算回来了,吃过饭没有?”
闻欣抱着儿子答道:“小姑,我们吃过了。”
闻琼妹继续寒暄道:“路上累不累,这就是得得吧?”
虞得得听见声音,越往妈妈怀里钻,眼睛里流露出两分警惕。
闻欣觉得主要问题在于他听不懂方言,毕竟本地话跟普通话不沾边。
她只能帮着找借口说:“大人还好,得得晕车晕得不行。”
才这么点大,什么反应都是情有可原的,闻琼妹也不在乎,接着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虞万□□边也不轻松,应付着各方人。
他边说话边往屋里走,心想保持得还不错,没白费那几亩不收租的地。
总之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人都对东浦的事情很好奇。
闻欣险些招架不住,还是虞万支解围道:“我这连一壶热水都没有,明天再请大家喝茶。”
是该好好收拾,起码提回来的行李们得有个结果。
大家虽然好打听,可也得有分寸,纷纷告辞。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闻欣这才有功夫道:“小姑说‘被子洗好在箱子里’。”
又说:“当年崭新的嫁妆,一次都没用过。”
这些琐事,虞万支已经记得不太清楚,说:“东浦盖的不也是你的嫁妆吗?”
提起这个,闻欣嘴角抽抽说:“我有六条嫁妆被。”
本地规矩,嫁妆都是新娘自己攒的钱,她那会不知道多心疼,为这个还跟她妈吵过一架,可惜小胳膊没扭过风俗的大腿,只能翻个白眼同意。
虞万支没想到有这么多,拿出来一看说:“放着怪可惜的。”
闻欣当时没想着一直放,说:“当时还以为过年回来马上用得着。”
结果一晃这么多年。
虞万支也是感慨万千,忽然说:“喜字还在。”
就在墙上,完全忽视不了。
闻欣在这儿没住过几天,总算从这些上找到一些熟悉的东西。
她一字一句跟儿子说:“这儿也是我们的家。”
虞得得似乎认可这个说法,珍惜着来之不易的走路机会,在夯实的地面上雀跃着。
虞万支打发他们母子去外面玩,说:“我弄好再进来。”
院门大开,闻欣哪里好意思自己忙里偷闲,心知在乡下不用半个小时就能传闻满天飞。
她撸起袖子说:“还是一起吧,得得能自己玩。”
虞万支看一眼时间也没反对,抖着被单说:“那你扯一下。”
这一下拉开干活的序幕,两个人从里到外的忙个不停,直到太阳要下山的时候正要喘口气,有人进来喊道:“万支,上家里吃饭吧。”
虞万支应道:“行,我们换个衣服就过去。”
又说:“大哥才回来啊。”
虞大哥生得憨厚,长得像快五十的样子,说:“是啊,这两天地里忙。”
靠天吃饭的人,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搓搓手说:“本来该给你搭把手的。”
仔细论起来,大家已经是隔房的亲戚,不过是血缘上更亲近而已。
虞万支回到生父母家暂住的时候已经十岁,又早早进城打工,因此游离于兄弟姐妹之外,跟谁都不是很亲近,只是往日无怨而已。
他心知是早晚要去的,给媳妇递个眼神。
闻欣微微点头,两个人达成无声的默契。
他们在面对俗事的这一刻,齐刷刷感受到,自己是真正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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