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按老规矩是送灶神。

    东浦人骨子里爱烧香拜佛的劲又起来,五点楼下就开始噼里啪啦响。

    大概已经是即将在这儿过的第二个年,闻欣从心态上已经适应很多,眼皮不情愿地掀开一点,按习惯摸到洗手间去。

    但不睁大眼睛看路,再小再熟悉的地方都会有磕碰的风险。

    她是一鼓作气先踹到墙再被椅子绊倒,只听得到惨叫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什么事,惊得虞万支从床上蹦起来道:“怎么了怎么了?”

    倒是闻欣自己叫完压根没什么感觉,看他一蹦三尺高的样子好笑道:“没事,不疼的。”

    虞万支这两天本来就有些不舒服,起得太猛心口莫名突突跳,晃晃脑袋说:“那就好。”

    闻欣踮起脚尖摸摸他的脸说:“有没有好一点?”

    这是她最近最关心的事情,每天起床都得先问一句。

    虞万支是病来如山倒,一生粗糙的人从没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不过深吸口气说:“好很多了。”

    他前几天鼻塞得厉害,一张嘴什么都瞒不住,今天听上去倒还算精神。

    闻欣有点满意,在他脖子上蹭蹭撒娇说:“记得多喝水,知道吗?”

    虞万支这几天一点都不敢碰到她,生怕传染,有些无奈地头往后一仰说:“快好了,再忍一忍啊。”

    闻欣翻个漂亮的白眼,心想不知道的以为自己有多色急,不由得踢他一下说:“行,忍到地老天荒。”

    虞万支也没躲开,但这话也不敢往下接,只是虚虚地揽着她坐下,呼吸没敢靠太近,轻轻地揉着她的脚趾说:“走路小心点。”

    大早上这么一闹,闻欣其实也睡不太着,索性靠在床头看小说。

    她屈着膝,书放在膝盖着,头渐渐快钻到书页里。

    当心眼睛,虞万支拍着她的背说:“坐直。”

    这一下不重,只让闻欣回过神来,她哼一声打哈欠说:“家暴。”

    学个词就瞎用,虞万支没好气地在她脑门点一下说:“要不要暴一个给你看?”

    闻欣才不怕,还抬下巴使唤他道:“我要喝牛奶。”

    虞万支任劳任怨,揭开暖水壶一看说:“等等,我烧个水。”

    闻欣敷衍地嗯一声,继续看书,偶尔听见两声鞭炮全当助兴,连头都顾不得抬起来,牛奶递到嘴边才肯纡尊降贵来一口。

    虞万支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养着个孩子,不过还是心甘情愿地哄着,挨着她的肩坐好,眼睛半眯着小憩。

    两个人向来是早起晚睡,只是这几天不算是太忙,才能抽出不少时间来做自己的事,腻腻歪歪又一会,闻欣才去楼下跳操。

    早上七八点的风一吹,各色健美裤在篮球场上动来动去。

    现在队伍壮大得不行,设备还很齐全,毕竟这个点起得来的都是些退休在家的老太太,老职工手里都阔得很,有人带着录音机和磁带来,已经不需要自己喊口号。

    跳足两个小时,她这才回家洗澡换衣服,然后上班去。

    服装店最近都只有闻欣一个人,她站在店门口发现左右两边的铺子前已经都贴上回家过年的红纸,心知下次再见面说不准要过正月初十。

    又看整条街在营业的店已经没剩多少,多数还是卖日用品的,哪怕是像她这样住在本地的人,也因为需要走亲访友早早放假。

    这样算起来,他们两口子的生活很简单,就是最近才显得人情往来多。

    准确来说是闻欣的交际圈在扩大,因为她就在国棉厂家属院门口上班,老太太们瞎溜达路过,看到就得停下来跟她唠两句。

    没什么顾客,闻欣也很愿意招待客人,偶尔还想费力把店里的衣服推销出去,可惜花意的顾客都是年轻小姑娘们,跟年纪稍微大点的人不是很相衬。

    她就是再巧舌如簧都没办法,倒是瓜子花生能卖出去些。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闻欣什么也不嫌弃,而且还有些街头巷尾的热闹听,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而且她白天听到什么,晚上回来就讲什么,叫虞万支不得不诧异道:“这些都是谁跟谁啊?”

    闻欣啧一声说:“上次我们还撞见过,牵着双胞胎女儿的那对夫妻。”

    家属院拢共五栋楼,每栋都是八层楼高,并不是每间屋子的户型都一样,像隔壁的陈大姐家就多出个客厅,不过也是隔成房间用,毕竟有孩子的人家,总得利用好方寸之地。

    提起双胞胎虞万支总算是有点印象,说:“他们要卖房子?”

    闻欣说的是人家夫妻吵架的事,心想他听的怎么是这个,不过还是点头说:“是啊,地方太小住不开。”

    户型跟他们家的一样,但大小住着一家四口,想也知道很憋屈,可不得吵架吗。

    虞万支沉默两秒,又问道:“也是八楼对吧?”

    闻欣不知道他打听这个做什么,还是疑惑地说:“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倒不能算是什么问题,但虞万支道:“那他们怎么卖的八千?”

    户型朝向大小都差不多,他们这也只是去年花七千买的,前后一年多而已,怎么涨得这么厉害。

    闻欣才意识到这一点,想想说:“好像都是这个价,张奶奶说一号楼一楼带天井那套现在要一万。”

    天井可以自己搭建,很多人都把厨房改在那,算是多出可以做房间的地方来,而且还不用爬楼梯。

    虞万支惊讶道:“涨得也太快了。”

    这可比钱存在银行利息高。

    闻欣原来确实没关注这个,毕竟她现在已经有房子的人,这会忽然拍桌子说:“那我们的是不是也涨了一千!”

    她好像地上捡到钱,猛地站起来原地转圈圈说:“天呐,天呐。”

    虞万支被她转得都有些头晕起来,赶紧拽住人往自己怀里带说:“当心摔倒。”

    他这一弄,闻欣才真的是会摔倒,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说:“都是你害的。”

    到底自己扶着额头,莫名地干呕一声。

    转晕了吧,虞万支好笑地揉揉她的脑门说:“我的错我的错。”

    闻欣是理不直气也壮,但还是喜悦道:“有一种买到金子的感觉。”

    哪怕是金价,也不过从每克九十七涨到一百零五。

    虞万支看她喜出外望的样子,不得不提醒说:“咱们将来换新家多半也是涨的。”

    这倒是真的,不过闻欣仍旧高兴,说道:“那也比跌的好,你知道黄街那一片吗?前一阵子不是有个杀人犯在那落网,现在大家都嫌不吉利。”

    世人迷信,沾上些坏事能遗千年。

    虞万支对这些也不是很关心,只是狐疑看她说:“你知道黄街在哪?”

    闻欣挠挠脸,眼睛转来转去,有两分尴尬道:“不知道。”

    但能够说得头头是道的。

    虞万支戳着她鼓鼓的脸颊说:“那明天带你去转转。”

    也差不多到要停下来过年的时候,闻欣头点得能叫人看清楚发顶,动作幅度大得像在鞠躬说:“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虞万支是知道,但不能跟她打包票,毕竟老板很可能回家过年了,可她却是要一直惦记着夜里辗转反侧。

    他只能高深莫测道:“咱们看看缘分在哪。”

    跟神棍似的,话一串接一串,闻欣拧他的耳朵小声骂着,第二天上街没空管吃喝,只盯着路边的小广告看。

    她看到一张念一张,忽然停下来说:“咦,三湖坊这间房我们去年是不是也看过?”

    三湖坊?虞万支有点印象,喃喃着门牌号说:“就是跟人共用厨房的那套?”

    其实这种情况在东浦的房子里很常见,但老住户多少都会欺生,而且有共同使用的地方,对乡下独门独户住习惯长大的闻欣来说确实不是最佳选择。

    况且当时卖得也太贵,因为房间的面积比较大,屋主咬死开价七千八,超出他们夫妻的预算好些,但现在居然才卖七千,也跌得太厉害。

    闻欣奇怪道:“这套又是为什么卖不出去?”

    虞万支也不太清楚。

    本来在他看来房子的价格变动是没什么意义,毕竟地方是用来住的,但考虑到将来要以小换大,他现在肯定是希望能涨。

    他道:“看来咱们当时买家属院就很好。”

    闻欣也是这么觉得,大概是住过一阵有归属感,她不吝啬溢美之词道:“附近的除了商品房,就数咱们家属院最有规模。”

    谁让人家七八十年代是工业区最大的国营厂,现在是日薄西山没错,但随便一根汗毛都有碗口粗。

    商品房啊,虞万支不由得道:“还是外销房最贵。”

    结账都得用美金,据说一套下来要十好几万人民币,甚至还配备有空调。

    闻欣偶尔看报纸,不赞同说:“海南才贵,一平六七千,也不知道谁买得起。”

    按虞万支的理解,有这个价格自然是有买单的人,他甚至知道东浦很多改革开放第一批富起来的老板,这两年全涌去海南做房地产开发。

    他道:“咱们连海上明珠都买不起。”

    海上明珠是工业区正在建的新小区,还在打地基的时候就一售而空,哪怕是最便宜的两居室都要五万块钱。

    那广告都不用打,只靠居民们口口相传就瓜分干净。

    开卖那天闻欣盯着那动静都羡慕,只盼着将来自己做生意也有这样大排长龙的架势。

    她道:“那还有很多人住收容所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虞万支想起自己刚来东浦的时候的样子,对生活也没有可以不满意的地方。

    他道:“也是,接着走吧。”

    两个人今天全靠腿,沿着刚修好的水泥路往前走,没有风一吹就扑满面的尘土,路上的车也比较少,走起来有一种散步的悠闲感。

    闻欣其实还挺喜欢走路的,不过多绕几圈就迷茫起来,左右看说:“你千万把我牵好,丢了我就回不去了。”

    虞万支手上用力,但还是说:“可以打车回去。”

    不过说完叮嘱道:“一定要打正规的车,知道吗?”

    路上黑车也不少,价格是稍微便宜一点,但出现事故的几率也很高,抢劫多半就出现在这些一毛两毛的便宜身上。

    闻欣就坐过一次出租车,仍旧记得那种自己的心跳得比表快的感觉,说:“就不能保证看好我吗!”

    这个小脾气哦,虞万支是半点都没办法,还得好脾气道:“能,但事情都有万一嘛。”

    闻欣便道:“有的话我就能照顾好自己。”

    她一个人在的时候,可是事事都办得妥当,不然没嫁人的前头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虞万支当然知道,但更希望自己能永远看顾好她。

    他闷不吭声牵着人往前走,走出没几步发现她不动,说:“怎么了?”

    闻欣四处看说:“你闻见香味了吗?”

    香味?虞万支哪有她的鼻子灵,说:“那肯定有好吃的。”

    闻欣就是找这些特别准,压根不用人领路,自己寻着味转来转去,站在家炸串店门口。

    虞万支已经是见怪不怪,不过盯着招牌看一会说:“老板,你们原来是不是开在国富路?”

    他老觉得自己在哪见过这牌子,毕竟叫“二憨子炸串店”还撞名的几率委实不高。

    老板见惯老客人,忙里抽空道:“是啊,这不国富路要修地铁,我们只能搬过来。”

    修地铁这件事也是东浦市民热议的焦点,因为涉及的土地太多,光安置和转移居民都用好几年。

    虞万支没怎么关注过,这会说:“总算要开始挖了?”

    老板道:“可不是,说是三年内一号线必须通车。”

    又嘀嘀咕咕着原来的房东有多黑心,拿那么多补偿款还硬扣他的押金。

    虞万支对此是同情的,心想通车哪有这么容易,还是说:“以后进城就方便很多。”

    闻欣只惦记着体验地铁是什么样的,忍不住畅想道:“等开通咱们就去试试。”

    老板听见这话说:“要说我在首都的时候坐过几回,那可真是再方便不过。”

    首都于中国人眼里好像拥有无限光环,闻欣眼睛都亮起来说:“那您去过□□吗?”

    当然是去过的,老板啧啧两声说:“那叫一个气派,你知道长城不?”

    闻欣哪能不知道,这些话里话外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比炸串大,多问几句又觉得自己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只好坐下来等上菜。

    去外面玩对虞万支而言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他们这代人也没有旅游的概念,能偶尔到市区逛逛已经很好。

    但他现在意识到有更好的能给闻欣,说:“咱们今年去首都玩吧?”

    闻欣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摇头说:“那得多少天啊,哪有时间。”

    唯一的放假时间就是过年,可票价就能贵到天上去,平常的话又抽不出空来毕竟光火车回来估计就要六七天,路上耽搁的加上玩,好家伙,那不就是半个月。

    虞万支工作至今也没请过长假,但还是有两分坚持说:“去一趟吧,等以后有孩子更去不了。”

    三年五载是抽不开身,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说不准下次再有机会就是一二十年后,往坏处想,他万一遭逢不幸,甚至没这个机会陪她去。

    闻欣其实是挺好说服的人,犹豫片刻道:“服装店那边好请假,但轴承厂能抽出时间来吗?”

    虞万支去年一整年都在给自己培养接班人,心知以后投入到加工坊是必然的事情。

    他道:“应该可以,选个不忙的时候。”

    闻欣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从老家在东浦,不由得期待起来。

    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已经忘记当时坐火车的自己有多痛苦,她道:“那就选一个好的季节。”

    两个人规划着将来,吃完饭又晃悠悠在街上接着走,绕到了华侨新村。

    这一片的房子建于建国初,几乎都是三层的独栋,风格上和本地的建筑略微有区别,非要说的话是从里到外透出个贵字来。

    从栏杆里向外看的猫吸引闻欣的注意力,她忍不住停下来跟人家逗着玩。

    虞万支只觉得她“喵”得还挺到位,看到主人家出来才说:“有人。”

    他们这样做多少有些失礼,但老太太和善道:“富贵,姐姐跟你玩高兴吗?”

    闻欣可很久没听到有人管自己叫“姐姐”,乐呵呵道:“奶奶,它叫富贵是吗?”

    老太太摸着猫毛说:“是啊,去年自己跑到院子里来的,我给随便起的名。”

    闻欣心想挺适合的,毕竟找这么一户人家肯定是很富贵,一老一少隔着栏杆就这么聊起来,到底是陌生人,没讲几句就分开。

    闻欣晃着辫子继续向前,虞万支扯着她跳动的发尾说:“现在不怕丢了?”

    自己走这么快,都忘记当心两个字怎么走。

    闻欣赶快转移话题说:“咦,我以为这儿都是独栋,居然也有单间卖。”

    虞万支哪能看不出来她的意思,但还是配合地凑到电线杆上看说:“五千,也不贵嘛。”

    因为华侨新村的住户出名的手里阔,听说一栋房子就得几十万才能下来,他才有这么财大气粗的发言。

    闻欣也是这么想的,好奇道:“咱们去看看什么样的呗。”

    她所谓的看看,就是跟人家楼下转一圈,夫妻俩有点贼头贼脑的样子,惹来保安的关注说:“你们干嘛的?”

    闻欣一被查就紧张,下意识答道:“我们是来看房的。”

    保安对买卖租赁这些是最熟悉的,说:“哦2栋303是吧?直接上去,今天人应该在。”

    闻欣一下子有些骑虎难下,倒是虞万支说:“行,谢谢大哥。”

    两口子当真往楼梯上走,闻欣迟疑道:“真看啊?”

    虞万支也是刚刚才想起来,说:“这几栋楼应该原来是华侨农场的家属院,按政策是户主家的孩子都能上华侨小学。”

    不过过户手续上好像有点难办,具体的他不是很清楚。

    华侨小学?闻欣瞪大眼睛说:“我还没怀孕呢。”

    虞万支是知道廖兴当时想让两个孩子在东浦上学费多大力气,想想说:“我们未雨绸缪。”

    闻欣嘴角抽抽,到底还是存着两分好奇心,跟他一起敲响303的门。

    门一打开,里面的情况一览无遗,看着是挺大的地方,也不知道怎么会卖得这么便宜。

    闻欣是满心狐疑,往虞万支身后一藏。

    虞万支开口说:“大哥,你们是打算卖房子是吗?”

    屋主大哥道:“对对对,你们有意向是吗?”

    所谓意向也不过是突发奇想,但虞万支有件事还得先了解清楚,说:“不好意思,我能先问问房子的产权吗?”

    要不说这房子难卖呢,大哥一拍腿说:“对,一半产权还在华侨办手上。”

    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他们虽然能买卖,但手续上确实不好办,很多人都会有顾虑。

    虞万支也要,心想一半叫个什么道理,那点子提早打算的心歇下,又说:“但这房子是能让孩子念华侨小学的是吗?”

    大哥心想遇上懂行的了,赶快说:“没错没错,你们要不进来看看?”

    虞万支带着,闻欣哪里都敢去,绕一圈说:“这是一室一厅吧?”

    大哥点头说:“对,本来是我和父母在住,不过他们回乡下住了,就想把地方卖掉。”

    他说得诚恳,又保证过户手续一定能办,但虞万支两口子还是没能下决心,毕竟他们确实还没孩子,只道“需要再商量一下”。

    这种推脱之词人家也能听出来,但还是客气地送他们到楼梯口说:“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闻欣最怕人家太热情,只觉得是自己耽误他的时间,走出老远还在抱歉。

    虞万支倒还好,说:“要真合适,本来我们也能买的。”

    闻欣刚刚是顺水推舟,到这会才反应过来说:“我们真要买啊?”

    虞万支算过一笔账,说:“反正钱也要凑齐才能还,七千块存一年利息是七百,要是买到涨得快一点的房子,对我们来说是有好处的。”

    更何况租出去还有一点收入。

    闻欣都不知道他哪来的想法,但心里算来算去也觉得有道理,双手一拍说:“那就我来打听。”

    别的不说,她现在认识的老太太们可太多,附近十里地就没有她们不知道的事情。

    虞万支看她满脸的跃跃欲试,拍她的肩说:“行,组织很看好你,闻欣同志要努力啊。”

    从最近看的电影里学来的台词,闻欣也跟着正儿八经敬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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