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 在花意上班是件很轻松的事情,主要是老板吴静好相处。
东西卖得出去她不见喜悦,一天到晚空荡荡没几个客人, 反而还劝闻欣不要急。
闻欣哪能不急,每天穿着自己搭配好的衣服往门口一站,那就是活生生的招牌, 吸引的也大都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手里有钱舍得花。
这样一天到晚的总能挣三五块,倒也让她平静许多。
这天降温, 马路上的人更加少, 风一吹铁人都得直抖抖,更何况闻欣倒也没有很强壮。
她裹紧外套跳两下, 感觉也没什么生意, 正打算推门进去,听见一对母女在吵架。
两个人长得很像,都是颇为丰腴, 头发估计是天生的自然卷, 整个炸开。
做妈妈的说:“你到底买不买!”
做女儿的嚷道:“我都说不买了!”
虽然不太好,闻欣放在门把上的手又收回, 假装自己很认真地在工作, 实际上支着耳朵听, 没想到那边吵着吵着绕到她身上。
做妈妈手一指闻欣说:“你还想挑出什么花来,以为自己长人家那样吗!”
做女儿都能听见哭腔道:“那是人家妈妈长得好,谁叫你生我就是这样!”
闻欣缩着脖子, 倒是听出点大概来,她余光看着地,心想今天还没开过单, 到底还是招呼说:“大姐,要不进来店里看看,我们店什么衣服都有。”
刘琼(妈妈)就是专门带女儿出来买过年衣服的,不顾反抗硬把孩子拉进店里,还得说:“你们有什么大号的衣服,都拿出来试试。”
赵美云(女儿)本来就不愿意,听见大“大号”两个字索性哭出来说:“我就不买。”
店里就这么点大地方,吴静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对新进来的客人,想想抱着女儿躲到仓库去。
闻欣嘴角抽抽,心想哪有人这么做生意的,装作没看见她们的矛盾,笑眯眯道:“姐,你们想要厚的还是薄的?”
刘琼面色不太好,对着生人态度也一般,只说:“要最大的。”
闻欣心想又不是往年要布票时去买裤衩,想着一件裁成两件用,要那么大做什么,孩子看着也就十四五岁大,老这么喊人家当然不高兴。
她道:“那就试试裙子,刚到的货。”
刘琼心想真是没眼力见,也不看看孩子是什么样,那裙子怎么能穿。
她道:“不用,就宽敞的毛衣裤子就行。”
越宽看着其实越显胖,闻欣道:“姐,不怨我说话实在,这样穿不行的。”
又转过头说:“妹妹,你信我一次,就试试,保准好看。”
赵美云当然也想好看,但她上一回穿裙子还是七八岁,并没有什么信心,寻思穿了肯定被她妈笑话。
她抽噎着说:“我不要。”
仔细看,她的眼睛大鼻梁高。
闻欣抽两张纸说:“妹妹,咱们就试试,又不要钱的。”
赵美云有点心,余光里看她妈,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刘琼还能不知道,她正要说“也不看看你能穿什么裙子”,话到嘴边又憋回去说:“那就试试。”
闻欣是心里松口气,从最下面抽出件红色的毛呢半身裙,裙摆是不规则形状。
她还没张嘴,赵美云已经说:“有没有黑色的?”
闻欣是连着毛衣一起给她说:“你长得白,一定要红才好看。”
赵美云是鲜少得人夸奖,半推半就进试衣间。
刘琼大嗓门道:“可不是白胖白胖的。”
闻欣心想还真是亲妈,心里摇摇头说:“姐,我也给你拿一套试试?”
刘琼摆手说:“我不花钱,就给她买。”
大概是好不容易逮着人有话说,抱怨道:“一大早就带她出门,那是看什么什么都不满意,要我说人家衣服有什么错,还不是她自己……”
闻欣就知道接下去不是什么好话,赶紧拦说:“姐,我听你口音是本地人?”
刘琼最爱唠家常,顺着道:“可不是,我们夫妻俩有个猪肉摊在菜市场,才刚收摊我就带她出去。”
她是长篇大论,闻欣时不时点头应着,但注意力全在试衣间上,她瞅着半天都没人出来,喊道:“妹妹,衣服能穿吗?”
能是能,但赵美云就是害怕她妈的冷嘲热讽,也看不见自己是什么样子,扯着裙摆说:“马上好。”
刘琼很是不满意,喊道:“在家你也磨磨蹭蹭,在外面也这样,我看你真是……”
闻欣立刻打断说:“行,出来我再给你拿个外套啊。”
刘琼现在对这个售货员也不满意起来,心想还以为自己是国营店吗?她抿抿嘴没说话,抱臂往收银台上一靠,觉得不可能穿出什么花样来。
但饶是这样先入为主挑剔的眼光,她也得承认这一套搭配得还不错,起码有点小姑娘的样子,不像平常的打扮那么笨重,她勉强说:“还行。”
赵美云本来都做好被她妈嘲笑的心理准备,这会所有准备都无用武之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看着好像更瘦。
那些蒙在她人生的阴影好像散去一些,不过还是一言不发垂着头。
闻欣手放在她肩膀上说:“我没骗你吧,你长得白,就该穿红的。”
漂亮姐姐的温言软语,赵美云莫名脸有点红说:“谢谢。”
闻欣觉得她还怪可爱的,给她拿外套说:“跟这个一起穿。”
赵美云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肉都被挡住,露出的脚踝还算是纤细,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闻欣道:“肩的地方我再给你收收,看上去更合身。”
刘琼都没想过有一天自家姑娘的衣服还需要改小,下意识说:“改要钱吗?”
现在随便哪个裁缝铺子都不便宜。
店里就有缝纫机,在后面仓库里摆着,闻欣道:“不用,就是明天才能拿。”
这个倒是不要紧,衣服又不会跑掉,刘琼想想说:“那你再给挑一套换着穿。”
闻欣心中一喜,毕竟这也算是店里的大生意,不过钱拿到手后才算真正的稳了。
等这对母女走,吴静才抱着女儿出来说:“闻欣,你真厉害。”
她看到人家吵架就想躲开,比当事人更觉得不好意思。
闻欣微微笑说:“多练练就好。”
吴静秀气摇摇头,看上去就像是涉世不深的样子。
她道:“我以后肯定不做这样的妈妈。”
闻欣其实也觉得不太好,逗逗她怀里的孩子说:“那咱们欣怡有福气了。”
又道:“我到后面把衣服改了。”
她进去,吴静在记账单上写两笔,手指头一点一点,算着这个月的业绩,可比原来自己看店的时候好。
虽然开店不是奔着挣大钱,但有收入总让人高兴,她寻思还是给闻欣加点工资的好。
闻欣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拿到更多钱,只一心踩着缝纫机,有一种和它久别重逢的喜悦。
毕竟原来是天天踩肯定累得慌,现在倒有一种悠闲感,连背影都透着活力,改好衣服后起身踢踢腿。
吴静正好要去买晚饭,说:“闻欣,你帮我看着点欣怡行吗?”
闻欣拿起拨浪鼓逗孩子玩,示意她放心。
也就是现在多个人,吴静偶尔才能脱开身。
她到拐角的饭店买叉烧,回来后就看到店里多个人,招呼道:“虞哥来了。”
虞万支今天下班早,想着跟闻欣一起吃晚饭,他道:“我看欣怡又长大了点。”
吴静不擅长寒暄,搭两句之后就停下来。
虞万支知道她的性格,也不多为难,牵着闻欣往外走——店里每顿都有一个小时的用餐时间,不过得在没客人的时候去。
闻欣今天已经做成一笔大生意,兴致盎然道:“我卖了七件,咱们去吃肉吧。”
虞万支每天一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经营状况,只看大笑脸都能猜到,只捂着她的手心说:“怎么没多穿一件。”
降温,比昨天冷不少。
闻欣道:“店里不冷。”
毕竟还有个孩子,平常连开门关都只有一点缝隙。
虞万支当然知道,不过说:“可你还要在外面。”
说到外面,闻欣赶紧说:“你猜我今天是怎么把衣服卖出去的!”
她用词夸张,手舞足蹈讲完以后道:“我是不是很有做销售的天赋?”
虞万支重重点头说:“还很会挑衣服。”
闻欣反而不好意思笑笑,忽然安静下来说:“其实那个妹妹挺好看的。”
大眼睛,高鼻梁,只是没有那么瘦而已。
虞万支偏过头,从她脸上看到一点感同身受,心想不应该啊,她可是从小漂亮到大。
他道:“怎么了?”
正是两个人点完菜在店里坐下来,闻欣道:“今天那位大姐,浑身上下加起来都不要一百,可给女儿买衣服就快四百。”
这种故事虞万支听过太多,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虽然他自己没能得到过多少,却不妨碍他认为多数人都是这样。
闻欣要说的才不是这个,惆怅道:“说话不好听,孩子未必会感激。”
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对着亲妈倒像个刺猬,总想着扎两下。
虞万支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像他们这代人被父母辄挑剔是正常,哪个不是棍棒教育长大的,即使是他文绉绉的养父也没少打孩子,骂他“蠢得跟猪”似的是常态。
这会静下来想想说:“就像我给你花钱,要是摆脸色,你也不高兴。”
这个比例倒是很恰当,闻欣点头说:“孺子可教。”
虞万支心想倒是比“蠢得跟猪”还要文雅些,说:“看来做父母也不容易。”
闻欣压根没想过这么多,毕竟在乡下生孩子并不是难事,计划生育到现在在老家都没执行彻底,往前一二十年家家都有六七个孩子。
她对这件事想得再自然不过,只是现在确实没有适合的条件,耸耸肩说:“等生下来应该就会了吧。”
大人都是这个论调。
虞万支看她一派天真,怎么都不像能做妈妈的样子。
他道:“过几年再说。”
闻欣就惦记着还欠外债,说:“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九一年的除夕要到二月份,各厂晚一些的会到一月底再停工,虞万支往年赶着回家,这个时间点差不多已经歇下来,但今年不着急,说:“等腊月二十五。”
闻欣缓缓点头说:“我们也差不多。”
工业区的经济全靠外来人口,过年那会反而是最冷清的,大部分店也要初十左右才开门。
虞万支计算着说:“过年我们就天天出去玩。”
天天,想起来就怪高兴的,闻欣道:“要在老家就只能窝在被子里。”
冷啊,大家连串门都懒得。
虞万支本来一直很担心她为不回家惆怅,可越听越觉得她十分高兴,有些不明所以。
他纠结着要不要打听已经好几天,想想还是问道:“你不想回家吗?”
闻欣表情一愣,咬着嘴唇道:“你听了不准生气。”
还跟自己有关系,虞万支记得自己要带着她来东浦的时候,岳家人看上去都不是很高兴,心里有所预料,说:“我不会生你气的。”
男人总是要自尊,闻欣吞吞吐吐道:“我妈她们一定会笑话我特意跑到外面受苦。”
他们离衣锦还乡有很大的差距,在本来就不是很赞成这桩亲事的亲人眼里更像是印证自己的先见之明,哪怕他们已经在东浦有小小的立足之地,但只要在老家没有大房子就是失败的人。
虞万支叹口气说:“我确实没能让你过好日子。”
又来,闻欣踹他一脚说:“我觉得挺好的,你别老这么想。”
脸都皱得苦巴巴的。
虞万支只能在心里想,算是知道她刚刚那种“感同身受”从哪里来。
他勉强安慰道:“他们也是心疼你。”
是心疼啊,好歹是肚子里蹦出来的,可说话委实不好听,闻欣在娘家多少年,那真是随便就能猜出家里人的下一句。
她道:“但不舒服也是真的。”
虞万支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夹一筷子肉到她碗里。
闻欣仰着头说:“我觉得现在过得很好,真的。”
她不是没吃过苦的人,准确来说从小到大跟享福就没扯上过关系,现在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满足。
虞万支只看她眼睛明亮,人也好受许多。
他到底还是个男人,总希望能更加扬眉吐气。
闻欣其实不是很想说实话,但瞒着对夫妻俩的关系又没好处,说完之后都有点忐忑,生怕他上心,眼神小心翼翼起来。
虞万支哪里舍得她这幅样子,赶快哄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闻欣便扬起笑容说:“特别高兴。”
虞万支忍不住跟着笑出声,吃完饭又把她送回店里,自己先回家去。
晚上出来逛街的人更多,生意自然也好起来,闻欣招待客人,比平常更晚下班,她关好店门后不安回头道:“吴静,要不我们送你?”
今天都已经九点多,一个女人带孩子,听上去就有些危险。
吴静摇头说:“没事,我自己回去就行。”
闻欣还待再说,虞万支已经扯她的衣角。
她又不是傻子,心想怎么神神秘秘的样子,于是就止住话头,等人走远才道:“真没事吗?”
虞万支有些欲言又止,还是说:“有人送她。”
人在哪?闻欣眼睛左右看说:“我怎么没看见。”
到底是别人隐私,虞万支只能含糊道:“是欣怡爸爸。”
听上去像是很有故事的样子,闻欣偶尔是有那么点八卦,但也知道不是什么都打听。
她微微点头表示知道,到家后转而说:“我们不回去,要给老家寄东西吧?”
虞万支想起岳家的态度,知道礼物还是要厚一点,说:“我让人买了烟和酒,还有吃的。”
闻欣便放心地把事情都交给他,又道:“好像什么都不用我自己操心。”
虞万支看她困得很,推着她去洗澡说:“这个得你自己来。”
闻欣是沾枕头就睡,第二天模模糊糊间听到他出门的静,闭着眼假寐片刻才起床。
服装店是九点开门,她晃悠悠在家属院门口吃早餐,眼看着吴静开店,猛地端起豆浆一口闷。
就是这么会的余光,她看到个男人,踌躇着朝吴静走几步又退回,几乎是片刻之间她就知道,那是欣怡爸爸。
怎么跟做贼似的,闻欣是百思不得其解,还是付完钱后穿过马路。
吴静也才把女儿放在摇篮里,看到她说:“这么早啊。”
闻欣顺着跟她寒暄起来。
两个人最近也稍微熟稔些,唠家常还是能多聊几句,有客人来才会停下来。
早上一般没什么人,快中午十分,昨天来过的刘琼推开门道:“美女,我今天给你带客人来了。”
闻欣本来都弯腰要给她拿改好的衣服,这会喜悦更添三分说:“谢谢姐。”
刘琼大咧咧道:“记得给我们划算点。”
她带的是两个妇女,讲价功夫也是一流,试一箩筐衣服后还得再磨着零头。
闻欣都有些筋疲力尽,这才成交。
吴静自己看店的时候是不太擅长跟客人讲价的,有时候没利润也迷迷糊糊卖掉,等人走之后说:“还有钱挣。”
说得好像她很在意钱似的,闻欣颇有些诧异,不过说:“有开单总比没有好。”
两个人是相视而笑,气氛好得不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开门红的好兆头,这一天的可以称得上是客似云来,下午,昨天来过的赵美云也带着两个同学来。
她们母女这么热情帮忙介绍,叫闻欣觉得感激,说:“妹妹,下次你同学来,我都给打折。”
赵美云其实是个很容易快乐的小姑娘,不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熠熠生辉,几个朋友间打打闹闹,不见阴郁。
她带着“我这么有面子”的骄傲说:“谢谢姐姐。”
闻欣觉得她以后会是熟客,正儿八经道:“我叫闻欣,你叫什么名字啊?”
赵美云对自己的名字不太喜欢,因为里面有个“美”字,但她却长得很是一般,平常没少被班里的男生笑话。
可她还是说:“我叫赵美云。”
闻欣把她的名字记在心里,有时候站在门口吆喝看见都得打招呼。
赵美云觉得大家都算是朋友,更加努力帮她做宣传,给店里带来不少客人。
加上年前本来就是大家买过节衣服的好时候,连平常稍显冷清的花意的生意也好起来。
吴静是个不压工资的好老板,在放假前一天把二月份的薪水结算好,还给发红包说:“闻欣,祝你新年快乐。”
闻欣捏着红包的厚度,有些诧异道:“这,给得有点多吧。”
吴静道:“你应得的。”
又说:“我本来想给你涨工资,但是也说不准以后能挣多少,所以要是好的话,我就发奖金。”
奖金对闻欣来说就是白捡的钱,她用力点点头说:“我以后会好好干的。”
对吴静来说当然是九牛一毛,可看别人因为钱高兴,好像自己的心情也好起来。
她有时候很羡慕闻欣的活力,生机勃勃得像是刚发芽的嫩叶,每卖出一件衣服都增添三分光彩。
其实还是大家的成长环境不同,毕竟闻欣是穷苦出身,对她来说挣钱就是最要紧的事,尤其是换工作以后的每一天,毕竟人总需要点东西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这会手里的钱就是最好的证据,因此她是乐颠颠拐去菜市场,寻思要给虞万支做点好吃的。
虞万支晚上下班到家,看到这三菜一汤,有些感慨道:“很久没吃家常菜了。”
闻欣便得意洋洋道:“所以结婚好吧?”
当时跟别人结婚会这样吗?虞万支不太确定,说:“是跟你结婚好。”
嘴还挺甜,闻欣嗔他一眼说:“快点吃吧你。”
两个人说说笑笑,计划着接下来难得的假期要怎么度过,对未来充满期待。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