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雪岚想要俭省些,但怕委屈了湛君,思虑再三,对张婆道:“我们此时并不丰裕,没有余钱买屋,不过还想住好屋舍,要是有合适的而屋主人又肯,我们可以多出钱,只求先叫我们住下,暂且度过难关。”说罢摘下一只耳珰塞到张婆手中,“您多受累,权当可怜我们,这一路上实在是不容易。”

    自孟冲死后,卫雪岚便失了梳洗打扮的心,整日也只着素,首饰虽也戴两三样,也尽是些素净钗环,不过是怕失礼见笑于人罢了,此时拿来应付市井婆子,倒十分合衬。

    张婆在手里掂了,觉得也有些份量,心下已经十分欢喜,想着耳珰本是一对,这只既给了她,另只想来也是她的谢礼,于是又添了十分欢喜,谀笑道:“夫人放心就是!莫说夫人慷慨,便是只是看小吴郎的面子,也够我尽心尽力。我心里已然选定了几处,这就去寻屋主人说合,夫人且等我消息。”

    卫雪岚将人拦住:“只希望地界清静,大小可以不论,如果可以,最好器具一应俱全,您也能瞧出来,我这身子重,添置东西又得往来奔波,太难为我们。”

    “那这真是巧了!”张婆喜道:“夫人提醒得好,我才想起来,正有这么一处好屋,全然合夫人您的要求!屋主人的独子半年前死在了外头,可怜他一个要入土的人了,没人奉养,只好把钱财都收拢了去投奔他女儿,屋子也要急卖,因他家的事人人都知道,所以出的价钱都不能叫他满意,本来着急的很,最后倒不急了,把屋子托给了我,叫我给寻个合适买主。他那屋子是好的,宽敞,收拾的也好,里头东西都齐全,所以他出价也高,一时半会还真没合适的买主。夫人要是想着短住几个月,也不是不行,也算他老翁积了阴骘!屋子就在长春坊,我就住那儿!夫人要是愿意,我这就带夫人去看,说起来,那屋子就挨着吴郎住处,我这还没遇过这么巧的事儿呢!可见真是缘分!”

    卫雪岚用剪子将银块破开,选了块差不多的给了张婆,当做税屋的钱,又如张婆的意,把另一只耳珰给了张婆。

    张婆得了这分量不轻的白银,喜不自胜,嘴巴乐得合不拢,还是卫雪岚说要收拾地方,她才要走,面上犹有未尽之色,又讲自己住附近,要是还有需要,大可以找她,又是一副话说不完的样子。湛君忍无可忍,推了她出门,当即把门关上。她好处得了够多,倒也不气,隔着墙也还在说。

    湛君给她吵的头疼,同卫雪岚抱怨:“真是好会说,竟然不觉得累!”

    “人家是靠这个过活的。”卫雪岚笑道。

    湛君左右环顾一番,对这屋子是满意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吹冷风了!”

    “是呀,这几天真是不好过。”卫雪岚牵了她的手往屋里走,“阿澈你这两天辛苦,快过来歇一歇吧。”

    屋主人想必是真的走的很急,若不是器物上积了浮尘,倒还真的看不出这地方久无人居,几上甚至还摆了只白瓷碟子。

    湛君找出了一张胡床,拿袖子掸了灰,扶了卫雪岚坐下。

    近来都是晴朗天气,屋里倒不潮湿,只是灰尘味太重,呛的人直咳嗽,开了窗后好了许多。

    已然是初冬时候,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鸭掌树是黄澄澄模样,顶着湛蓝明净的天,一丝云也没有。

    卫雪岚在一刹那里获得了平静,覆煦里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窗前不见了湛君。

    卫雪岚大惊失色,猛地站了起来。

    好在下一刻湛君就笑盈盈出现在她眼前,对她道:“阿嫂,庖厨里还有薪柴,我想烧热汤洗一洗,可以吗?”

    卫雪岚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又被个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攥住。

    阿澈,光艳动人的阿澈,在她面前,那么美的一张脸,脏污的要看不出本来面目。

    卫雪岚眼里噙了泪,缓缓走到湛君身边,抬手为她拈下一片草叶,擦了擦她额头的黑灰,颤着声音道:“好,怎么不可以?”

    “我记得井离得很近的,我这就去打水!”

    卫雪岚看着湛君兴冲冲的提着木桶出去,渐渐的也高兴起来。

    “只要阿澈与孩儿在,怎么样都是好的,况且如今怎样也算不上坏。”

    劝好了自己,卫雪岚便从门口回去,想着将屋子收拾一下。

    卫雪岚撕了两块绤布,用以擦器物上积灰。她顾忌自己身体,动作不敢太大,都是缓缓的,因而很慢,过了好久才将几案抹净。可她将屋子里的全部器物都清理干净了,湛君也还没有回来。

    卫雪岚一颗心又提起来,急忙就要去找。走到门口的时候,见到了抱着水桶的湛君,不见脸,可袖子衣摆全水淋淋的。

    “阿澈你是怎么了?”卫雪岚惊得掩唇。

    湛君虽然脸雪白,唇的颜色也淡,却笑得璀璨,“我很好呀!”她也知道卫雪岚是问她身上的水,不过她现在很着急,“阿嫂,水很重,等我回去跟你说。”

    卫雪岚去接桶,被湛君避开了:“阿嫂你干什么!”

    “咣当”一声,木桶砸在地上,水声晃荡,却没泼出来。因为只有半桶,或者没有半桶。

    湛君仍抱着桶,有点喘。

    卫雪岚蹲下问她,“阿澈你到底是怎么了呀?”神情难掩担忧。

    湛君却高兴得很:“阿嫂!我已然会打水了!”同卫雪岚讲起她打水的心得:“我只弄得动半桶,而且抱着要比提着省力,手臂不会那么疼。”又和卫雪岚说起自己好不容易打起满满一桶水,可是力气不够,水泼到她衣裳上,桶还掉回了井里,她倒是没觉得怎么辛苦,只是那帮小孩子可恶,围着拍手笑她。

    说话的时候她眼睛亮晶晶的,并不觉得自己受苦,可卫雪岚看着她的笑,有如乱箭攒胸。

    卫雪岚就站在门前,看着湛君提着桶去又抱着桶回来,如此数次,终于弄够了她洗浴的水,又挤在灶前烧水,可怎么也打不出火,慢慢的眉就低下来。

    卫雪岚一直看她,见状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火石,只擦了两下,火星就迸出来,溅到干草上,着了起来。

    白烟直冲冲升起,湛君还未来得及欢呼就迫不及防被呛到,捂着口鼻咳了起来。

    “离得太近了。”卫雪岚拍了拍湛君的胳膊,示意她来。

    湛君却不让地方,甚至还推赶卫雪岚,“烟好重!熏眼睛,阿嫂快出去!”

    “只是这一时罢了,过会儿就散了,阿澈你不会烧火吧?还是我来,要不待会儿灭了,还得重新点。”

    果然那浓重的白烟只是一时,火熊熊烧起来后只有青烟,湛君知道卫雪岚说的对,虽有些不情不愿,可还是让开了。

    卫雪岚往灶膛里添柴,火烧的很均匀,不一会儿灶前就暖起来,湛君的脸有了血色,最后呈现出一种微醺的神态。

    “阿嫂你真的好厉害!好像你什么都会。”

    卫雪岚侧过脸同湛君说话,“你什么都不会,才叫人羡慕。”

    湛君脸上有受伤的神色,过了会儿才委屈地开口:“……我原先只是爱玩了些,其实我学东西很快的……”

    卫雪岚道:“有人爱护你,你才可以什么都不会,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湛君从这两句没什么起伏的话里听出了点悲凉滋味,一时不该说什么话。

    卫雪岚继续道:“一开始我也什么都不会,因为有人会做好一切,我只需要玩乐,后来就需要自己做很多事,做不好还要受罚,要不是……”她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湛君也静静的没有出声。

    湛君脱了衣裳赤脚站在木盆里,头发盘着,微佝了头,后背整个裸露,净瓷一样白皙,摸起来像绸子,卫雪岚将兑好的热水从她颈项处浇下去,瓷就着了色,泛着红,像新熟的桃。

    卫雪岚不禁再次感叹她的美丽,造物的偏袒。

    实在是天冷了,卫雪岚怕湛君受凉,于是匆匆叫她裹了衣,“只先冲一冲吧,捱过这两日,等寻个合适的物件,你再好好泡。”

    此刻洗去了身上污泥,身子仿佛都轻了不少,变回原本面目的湛君心满意足,只是不愿意再穿那件脏兮兮且已经有些味道的外袍。

    卫雪岚也觉得委屈了她,只是眼下没别的替换,又恐她受凉,也只好忍着痛心逼她穿上。

    湛君敬谢不敏,连连摆手:“我好的很,不冷,不穿!”

    “阿澈听话!”

    湛君夺路从庖厨跑出去,留下一连串清脆笑声,嘴里头喊:“大不了我不出去!好歹今天别再叫我穿了。”

    卫雪岚拿了衣服仍要追,湛君回首见了,越发跑开了。

    忽听得有敲门声,湛君正欢快,一时忘形,竟往大门处跑去,开了门,问:“哎,你是谁?做什么?”

    门外有个着蓝衫的年青郎君,二十来岁,俊美儒雅,且儒雅盖过俊美,像足一块温润美玉,只是呆立着,一动不动,似遭了雷殛。

    湛君于是问他:“怎么不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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