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变得乖觉,她顺从元衍要求的一切,为了能见到卫雪岚。

    元衍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湛君坐在屏风下,两个人目光相接,元衍先移开,人转到了窗下,湛君从矮榻上起来,目光不离元衍。过了一会儿,元衍忽然朝湛君招了招手,湛君便过去。

    元衍指向几上的壶,“给我倒水。”

    湛君依言捧起壶,倒了满杯的蜜水,举到他面前。

    元衍不接,甚至不曾望去一眼,他目光中只有湛君。湛君仍等着他,他不动作,她就一直在等。

    元衍忽然将水杯从湛君手中拂落,湛君不防他如此,几乎被带倒,好在有使女相扶,元衍不说一句话,提步走了。

    使女欲为湛君换衣,湛君摇头拒绝,捂住湿淋淋的袖口,一言不发回到屏风下的矮榻上继续坐,心里想的是现下不知在何地的卫雪岚。

    这一日晚间,烛火亮起来的时候,湛君见到了方倩。

    生人出现在她面前,多日来还是头一回,湛君很惊讶,尤其来人望她的目光充满怜悯。

    湛君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谁。

    湛君只与方倩见过寥寥几面,所以她一时没有认得出来。她从矮榻上起来,喊了一声法师。

    湛君的变化很大,方倩看着这女孩子,面有不忍。她已然知道了这女孩子身上所发生的事,没有办法不感叹,可是无计可施。

    湛君道:“法师,我见到您真是高兴,别来无恙?”

    方倩为自己的安然无恙感到羞愧,面对此问实在无话可说,于是落荒而逃。

    湛君很是愕然,下意识要追出去,人却被拦在门内,元衍不叫她出这道门,她只好高声朝方倩喊:“法师留步!法师!我还有话要说,法师!”

    方倩最终又回到湛君面前,念了声佛,问道:“善信要说些什么?”

    湛君语气很急:“法师,你从都城来,可知道平宁寺里我的朋友识清如何了?”

    方倩像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都城生乱,纲纪败坏,竟有数十骑匪兵闯入平宁寺奸/淫寺尼,佛门清净之地一时化作炼狱。有寺尼不肯受辱,四五人聚集在一处,以佛经聚塔,引火烧身,来保全侍奉佛祖的清白之身。因效仿者甚多,火势连片成海,百年宝刹毁于一旦,永安塔未能幸免,这座京中最高造物烧了足足半月才熄尽火光。

    可这些都与方倩无关。

    她是在西去的路上听说这些事的,七夕那天白日,她便被人强带离了平宁寺。她宁愿死在那场大火里。她逃离了那架马车,想要回到平宁寺去,但不能如愿。

    方倩自此认定佛祖并不仁慈,不然人间何以这般多磨牙吮血的恶鬼?

    “阿弥陀佛。”

    方倩双手合十。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方倩和元衍在石径上相逢。元衍看到方倩,脚步停住,少时,他朝方倩走过去,到了跟前,行礼后喊了一声姨母。方倩没有应,元衍也没再说话,只有树上蝉鸟乱鸣。

    方倩到元府时,元衍本在元佑书斋议事,听到消息,告了退特意去见人。方倩一进府便去了方艾处,元衍到时,方艾拉着方倩的手在说话,郭青桐照旧侍立左右,张嫽与元希容离得远些,两人对坐,面前各放了杯茶,一个仰首细听,一个垂目神游天外。还是张嫽提醒了句,元希容才回了神,站了起来。一时间屋内所有人尽看向元衍。

    方倩自与方艾相见面上便一直带着淡笑,见到元衍时神色并没有变化,只是对方艾说:“阿姊,容我先告退,我有话要与二郎说。”

    方艾笑道:“你两个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方倩但笑不语,站了起来。

    方艾念她这妹子许久,今日才相见,如论如何也不会难为她,便也跟着起了身,戏道:“你养大的他,你两人亲厚,我这个母亲也比不上,你与他有话说,我自挪腾地方给你,你这一路上辛苦,只歇着吧,我去庖厨瞧她们准备的如何了,你来了,我可不敢不尽心。”

    方倩含笑将方艾送到门外。

    方艾都已走了,旁人自然也不留待。张嫽与郭青桐一道跟去庖厨,元希容觉得无趣,自行回住处去了。

    方艾一离开视线,方倩便陡然变了面目。对于方倩的愤怒,元衍寻不着来由,“姨母,怎地如此神情?”

    方倩冷笑道:“你母亲说我带大你,我不敢贪这份功劳,我如何能教出你这样的英杰?折煞了我!”

    元衍皱起眉头,“姨母在说什么?”

    方倩道:“你当真不明白?”

    元衍沉默了一阵。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倘若他有亲人死在那晚的动荡里,那么他是不必受到这般诘问的,无人可以知晓他长久以来包藏的祸心,可他到底是个人,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戕害骨肉至亲,所以后果是他需要承受来自许多人的责难。

    元衍并不想欺骗方倩,他知道自己是方倩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如果他对她说谎,她会非常失望,而且这件事上,他根本没有办法可以欺瞒。

    于是元衍说,“所以,怎么样呢?不可以吗?我想要做皇帝,旁的人可以,难道我就不行吗?世上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亡的国,都不过是早晚的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而且并不是我,我没有纵兵闯宫,弑君的也不是我,杨氏做下的一切是我唆使的吗?我只是任由了事情发生并在那晚活了下来而已,是我的错吗?姨母是想我做忠臣检举杨氏的不臣之为吗?我为什么要?”

    “为了天下苍生,你眼看生灵涂炭,于心何忍?倘你有一颗仁慈之心,他们便可免于灾祸!”

    元衍笑出声来,“姨母,你又不是孩童,怎么讲得出这般无知之言?杨氏那等之势,天下绝无太平的可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孟氏必得诛灭杨氏,可杨氏难道会引颈待戮?便是杨氏父子伏诛,可奉州有数十万兵马,尽是杨氏旧部,孟氏绝不会姑息,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玉石俱焚才能博出一线生机,天下一样是要大乱,至于杨氏又是如何选的,姨母已然看到了。是天助我得偿所愿!”

    方倩紧闭双眼,喟然长叹:“是天地不仁。”

    两人不欢而散。

    一整个白天过去,杳杳暮色里两个人再见,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障壁。

    方倩道:“我听说她兄长死在她眼前,她因此大病一场,她痛苦时,你在想什么?”

    元衍不自觉提高了音调:“这只是个意外!”

    方倩嘲弄道:“你想说你不知情,可这消弭不了你对她的伤害,你原本可以使她免于痛苦的,不是吗?”

    元衍看着方倩冷笑,“姨母是一定要我承认自己有错是吗?那好,我如姨母的意,是的,我有意窃国,绝非良善之辈,我百般算计,引得心爱之人与我反目,她恨极了我,甚至想我死,可又怎么样呢?我攥着她的咽喉,要她死她便不能生,要她生她便不能死,叫她恨我吧,我冷眼做了帮凶,她应该恨我!可她即便是恨我,也仍旧是属于我的。”

    方倩仿佛才第一次认识他,满目不敢置信:“你简直疯了!”

    元衍反问:“这便是疯了吗?”

    方倩撇过脸不再愿再看他,愤怒和失望叫她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你还太年轻,妄以为能够掌控一切,你非得刻骨铭心,才会知道教训。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样的话,往后我再不管,天底下再乱,一尊佛像还放得下,我躲进我的佛堂,不再说你一句话,我再不管你了。”

    方倩离开时没有回头,元衍愤怒之下亦拂袖而去,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元衍本要回住处去,可那儿住了另一个给他气受的人,于是硬生生折了脚步,不拘往哪儿去,只叫他能排遣就好。

    元衍喝的烂醉,人定时候撞开了书斋的门。

    湛君早安歇在榻上,已睡得熟了,被这一番大动静吵醒,坐起来,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

    几个使女围着元衍,想为他换衣梳洗,他却不停留,摇摇晃晃径自往床榻去了。

    使女们面面相觑,榻上躺着什么人她们都清楚,如此一来,便也不好再没眼色上前,于是飞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在外头等候吩咐。

    湛君好容易看清了人,一下子清醒了,不由得往后退去。

    元衍实在醉的厉害,他行至榻边,定住了。

    湛君还在想他究竟意欲何为,忽然见他没任何预兆地往下栽去,咣当一声砸在榻上,昏死过去了。

    他仿佛真的死了一样,湛君咽了口唾沫,轻手轻脚走了两步靠近了他,隔着长远的距离伸出了脚,够了够他的肩膀,略点了点,没有反应。湛君恶向胆边生,趁此良机,心中的仇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她跨一大步到了他眼前,居高临下看他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提起脚就往他脸上辗去,嘴里不停地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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