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虽有战事,但陛下万寿,谁也不嫌命长,入宫来脸上全带着笑,喜气盈腮。

    元承也笑,只是忧心父母,笑也是强颜欢笑,偏遇上的人全要拉住他说他那点子烦心事,遇了一路,说了一路,还未到广源台,已然要笑不下去了。

    元衍元泽兄弟两个跟在元承后头。楼烦犯边一事是元衍一手操办,他自然不担心,元泽是个天生的没心肺,根本不想这事,他长兄前头迎来送往,他侧着头跟他二兄悄声说话,话说的也零碎,想到什么说什么,他二兄稀稀落落地应,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受了冷落,从马厩里的马说到天气,很是赞美了一番。

    到了广源台,元衍今晚头一回和元泽正色说话,“今晚你跟着我,一步也不准离,要是跑开一眼,我关你三个月。”元泽虽想不明白二兄为何突然变脸,但二兄发话,他忙不迭应了,只是他才应下,不知哪里跑出来个内侍来找他二兄,一番耳语后,他二兄脸色登时怒了,先前与他说的话换成了:“你跟着阿兄,敢离一步,我打折你的腿!”元泽眼里,他二兄一向说一不二,腿当即颤了一下,要问缘由,不是问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腿,而是问他二兄为何突然改换说辞,话里头听着他二兄似是不与他一起了。抬头一看,果然二兄身影已在十丈外了。

    湛君入禁中是和卫雪岚一道而并非孟冲。孟冲自有考量,若是由他领湛君入宫,定然惹人耳目,势必引出些细碎的麻烦,如此便不好,所以他先一步去,禁中再见,免得横生枝节。

    马车缓缓停下,卫雪岚两声轻唤将湛君神思拉回,下了车,一副若有所失之态。卫雪岚这几日见惯了她这样子,并没有说什么话扰她,而是往前两步迎接禁中接引的人。

    见到李丰,卫雪岚并不惊讶,只是听懂了李丰的话,卫雪岚难免心焦。

    “中官留步!”李丰停步回头,卫雪岚快步赶上,急声道:“中官垂怜,殿下嘱我万不离其左右,中官不许我随行,我如何向殿下交代呢?只叫我远远瞧着吧。”

    李丰斥道:“此陛下之令,谁人敢违?莫要多言!”话毕,立即有两名内侍拦下卫雪岚,不使其前进一步。卫雪岚看着湛君背影,张口欲喊,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捂住卫雪岚口鼻,另一人则架住手脚,眨眼间,卫雪岚便从所站立之地消失了。湛君心神为哀思所系,并不知这变故。时间久了,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左右看了,不见卫雪岚,心中不安,问道:

    “雪岚姊何在?”

    李丰这时将目光从那张脸上离开,堆笑道:“卫女史腹痛,方去了,殿、娘子不必忧心。”

    如此情形,怎么能不忧心?

    湛君说:“那我等她。”

    李丰见状,道:“可不能在这儿等。”他指指头顶的天,烈日高悬,“小心暑气。”

    湛君说:“我还受得住。”

    李丰笑说:“还请娘子可怜老奴,实在年纪大了,经不得。”

    湛君见他老迈,要叫他一道烈日下站着,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可见不着卫雪岚,她心中慌得厉害,于是就说:“那您寻个阴凉地,只叫我在这里。”

    李丰笑眯眯的,“那怎么行?老奴受了河阳王殿下的托,怎么敢叫娘子受苦?殿下怪罪下来,老奴可承受不住。”上前拉了湛君的袖子,扯着慢吞吞地走,一边走一边说:“卫女史方才还特意叮嘱,要是顾不好您,我这张老脸,往后可再没法见她了。”

    既如此,湛君也只好叫他拉着走。

    可过去好久,还是不见卫雪岚,也并没有见到其他人,湛君又急了:“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呢?”

    李丰说:“就前边,要到了。”

    说话间,前边到了,空旷地佝偻站着个老翁,一身玄衣,金线纹绣闪耀着明光,许是听见声响,不灵便地转过身,露出一张深刻着道道皱纹的脸给湛君瞧。湛君看的清楚,老翁看到她的一瞬间双目骤然明亮,有如枯木逢春,同时趔趄着往前踏出了脚。

    湛君对这老翁的身份有了些猜想,不由得往身边看,正见李丰躬腰往后退去,她便也低了头跟着一道退。

    李丰忙拦住她:“您做什么去?”

    湛君反问:“您做什么去?”

    李丰看了一眼仍在原地趑趄的孟恺,叹了一口气,对湛君说:“你回去,那边有人等你呢。”

    湛君不免又看一眼远处的老翁,摇着头说:“他等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李丰道:“你去了,也就认识了。”又说:“他也可怜,你看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就这么点念想,你忍心不成全他?”他伸手轻轻推了推她,催促她过去:“你就过去,和他说几句话。”

    湛君心里不明白,怎么就要她和他说话呢?这时候她想到,要是这人是皇帝,说不定是和他儿子一样,经由她这张脸,忆起了旁的什么人。这样讲,他想见的想要一起说话的并不是她,而是他的女儿。湛君要叹气了,她问李丰:“可我不认识他,又能说什么呢?”

    李丰说:“他问你什么,你答就是。”

    湛君又问:“要多久呢?”

    李丰斟酌着回:“许是用不了多久。”

    湛君想了阵,又问:“那我要避讳些什么吗?”

    李丰摇头,“不用,都不用。”

    湛君放了心。

    李丰又催她,“快过去吧。”

    湛君点了点头,过去了。

    到了跟前,先行礼,也不是跪拜天地的大礼,不过寻常见长辈的礼,“给您请安。”

    说是叫她来说话,可面前这人过了好久也不开口,于是湛君就抬了头,想要问一问,一抬头吓了一跳,他竟正在哭。

    湛君想到他哭的原因,也为他觉得心酸,歇了出声询问的心思,只任由他瞧着自己的脸流泪。

    湛君看见他颤巍巍启了唇,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湛君依稀辨出来是“月明”两个字,大抵是个名字,或许是他那没见过的女儿的名字。

    他实在太老了,湛君在心里可怜他,孟冲年轻,拼着这辈子,兄妹还有见面的可能,他怎么看都像是没有机会的样子。湛君脸上带出了哀愁,看向他的目光怜悯。

    “您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大可以告诉我,我记住了,等来日我见了她,尽数说给她听,她也就知道了。”

    孟恺目光未从湛君脸上错开分毫,听见湛君的话,悲从中来,颤巍巍喊:“阿澈,我的女儿……”说完闭目流泪。

    湛君听见这一声,皱起了眉。阿澈是她,可她不是他的女儿,他便是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女儿,也不该喊她的名字。这有些过分,叫她不舒服。她正想着这事,手上忽然有异样感觉,她吓一跳,赶紧去看,见是一只骨鲠嶙峋的手,抓住了她。

    这湛君无法忍受,觉得实在冒犯,要抽出来,那手却攥紧了,要阻止她。

    那手上虽有些气力,但也不甚多,湛君若想,也不是不能挣脱,只是眼前这人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湛君唯恐争执间力气大了伤到人,所以反抗的很克制,功夫都在嘴上,“您快放开我!”

    孟恺当然不放,他恳求道:“唤我一声阿父吧,阿澈,我是父亲啊!十七年了,我终于见到你,你回来我身边了,月明,云娘……”

    湛君如遭雷殛。

    孟恺赞同孟冲所说,不叫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才是最好,在见到她以前,他还是这样想。等她站到他面前了,他却不甘心了。

    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女儿,生的那么像她!这样的一张脸,是他曾经真切拥有过她的证明,他们相爱过。他迫切地想要听到她喊一声父亲。

    恳切的哀请湛君充耳不闻,她感到世界正在崩塌。

    “我真傻,我真的傻……”

    怎么就想不到呢,他对她这么好,好到她羡慕“她”。

    “原来是我自己啊……”

    只是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怎么会这样呢?

    听旁人的故事,再悲惨也还只是痛,为别人痛,可故事里的人成了自己,这痛要怎么算呢?

    “我母亲死了,父亲却还在,还有个兄长,我父亲是个皇帝,母亲是他的贵嫔,兄长封河阳王,我是谁?”

    “我是青云山上的云澈,亲近的人都喊我湛君,我生下来没有父母,先生养大了我,我要听他的话。”

    “是的,我得听先生的话,先生,先生……”

    湛君心里喊着先生,喊出了声,举目四望,不见先生的影子,先生在哪里呢?

    是了,她顽皮,离了青云山,离开了先生。

    “我找先生去,我得找到先生……”

    湛君跑走了。

    孟恺呼唤她,声声泣血,她弃之脑后,恍若未闻。

    孟冲远远看见跑过去个人,看衣裙颜色,想起湛君,今早出门前,她也穿这颜色的衣裳。孟冲心跳慢了一拍。

    门里转出他的父亲,捂着胸口喘不过来气的模样,比他还要年长的李丰搀着他,还说着什么话。

    孟冲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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