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的乃是魏大将军北乡伯王仰之子王韬。去岁冬,北方边境不稳,奉州守军苦战数月,于今春结束了战事。王仰为奉州主将,此次入京是为了受赏,他的独子王韬,因心慕都城繁华,也一并跟了来。

    说起这王韬来,与早些年的杨琢倒是一类人物,边境吹着风长大,天大地大谁也不怕。杨琢上头有个父亲还能管着他,王韬却不一样。王仰一辈子都在马背上,子嗣艰难,年过半百也不过这一个儿子,他那老母自然宠溺非常,愈发的不成器。王仰倒也不是不想管教,只是老夫人宝贝这孙子,孙子一叫苦,老夫人便教训自己儿子,一来二去的,竟是想管也管不得了,只能随他去。王韬渐渐长大,一味逞凶斗狠,狂妄悖逆到连他老子都不怕。他在边境放肆惯了,便当天底下都一样了。

    孟冲攥住鞭子,手臂颤抖,声音也不稳,斥道:“当街纵马,肆意伤人,你好大的胆子!”

    见有人敢拉他鞭子,王韬本就怒火中烧,又听得这话,如何能忍,猛扯了鞭子回来,举起来就要再抽。

    孟冲因强用手接了方才那一鞭,如今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如今再来,根本无从躲避。

    湛君看着那鞭子高高扬起来,想它下一刻就要落下来,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他们只是今天才说上话,她还害他流那样多的血……她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挨打,她奋力挣起来,抱住他要替他挡,还他的恩情,可他却在看清她意图之后,瞪着惊恐的眼将她抱扑在地,以背将这雷霆一击接下。

    鞭子入肉的声音沉闷,湛君听得那样清晰,这辈子都不能忘。

    孟冲趴在湛君身上,冷汗涔涔而下,面唇皆青白无人色,倏然一口血吐出来,衬着他脸色,艳丽得近乎妖冶。昏死过去前,孟冲摸到湛君的手,死死攥住了。

    湛君人已经傻了。

    王韬仍觉不够,再度抬手,今日不显示了他的威风誓不罢休,正此时,欢笑声伴着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笑问:“成策,你怎停了?”看见地上倒着的两个人,对左右笑嘻嘻地说:“又拿鞭子抽人了,武夫习性。”旁边有人劝:“成策,差不多出了气也就行了,别闹大了。”一群人笑闹着,其实并不怎么当做一回事。

    王韬入京不过四五日,已结识了一群朋友,日日厮混一处。今日正是与这群人约定跑马,回程时几人赛起来,这些个公子郎君虽是一样的养尊处优,但王韬长于边塞,骑术是这群人里头的魁首,旁人实难望其项背,因而他先一步入城,却碰到这等晦气事。

    虽有人相劝,王韬却不肯放过面前这两个冒犯他的人,正想着要如何折磨,忽听得身后不知是谁颤着声说了一句,“是河阳王……”

    “成策,你闯了大祸!”

    欢笑声戛然而止。

    夜还未及深,叶上已带了轻薄露水,杨宝珠快步走过中庭,凉意侵湿了鞋袜,她却丝毫不在意,步履仍频,朝杨琢居所而去。

    院外便已听见管弦同伎乐欢笑声,杨宝珠脚步微顿,而后更有力地踏进院子。

    檐下杨琢的妻子钱氏正在抹眼泪,杨宝珠厌弃地望着她这只会啼哭的长嫂,抓着钱氏的手,强硬地拖着她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乌烟瘴气,杨宝珠忍着不适,怒喝:“都滚!”

    管弦歌舞一时俱停下来,满屋姬妾伎乐都愕然望着这闯进来的凶神,并不动作。

    杨琢虽被扰了兴,但来人是杨宝珠,他也没有气,只是摆摆手,无声赶人走。

    满屋子人一下子退了干净,只留一地狼藉并一个颓废潦倒的杨琢,杨宝珠头疼欲裂。

    杨琢摇摇晃晃站起来,笑着问:“我妹妹怎么生这样大的气?谁惹了你?”

    因景林苑之事,杨琢被杨圻勒令向孟绍同孟冲赔礼,他去了,在席上只闷头喝酒,一言不发,回来后便就是这样一副醉生梦死模样,连院子的门也没再出过。

    杨宝珠对她这个兄长简直失望。

    “阿兄,外面已闹破了天了!你又是在做什么!”

    杨琢打了个酒嗝,笑道:“外面怎么样,与我何干?横竖我丢光了颜面,再没有脸见人了。”

    “王叔现下在府上,他那个废物儿子把河阳王伤了,如今押在大牢里,陛下盛怒,下了旨要问斩,王叔来求父亲,一众叔伯尽在,阿兄不去为父亲分忧,却在这里发疯!”杨宝珠一脚踢翻长几,杯盘散落一地。

    杨琢那泡在酒里的脑袋蓦地醒了,跌撞着要往外去,结果脑袋醒了,身子还没及醒,脚软到站也站不住,幸好孙清快步上前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摔了。钱氏如此贴心备至,杨琢嘴里却没有一个谢字,甚至连瞧妻子一眼都不曾,于是杨琢走后,钱氏又捏着帕子哭起来。

    杨宝珠顶瞧不上她这样,但顾念着毕竟是长嫂,因而也出声劝,“阿嫂,你总是哭,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想想法子,叫阿兄眼里有你,总这样不成个体统。你们夫妻一体,休戚相关的,但凡阿兄有什么不对的,你还是得劝诫他往正途上引。”说完便自顾走,再不瞧钱氏一眼,只留下钱氏一人垂泪。

    湛君在河阳王府内某一处房屋内来回快步走动,心烦意乱到差点被熏炉绊倒。

    孟冲即使昏死过去,手还是攥着湛君的手不放,拽也拽不出来,实在没办法,河阳王府里的长史只得连湛君一并带上了马车。

    入了王府,医者行了针才将湛君的手救了出来,因孟冲攥的太紧,血流不通,整只手都泛着青黑色,半点知觉也无,整个王府的人都围着孟冲转,将她晾在一旁无人问津,她手都自行回转了,长史才想起她这个人来,抽空叫人将她安置了。说是安置,也不过是找间屋子关着她,仍是一样的无人过问,使她心急如焚,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离了此地。

    恍惚间听见窗扉轻响,湛君唯恐是幻想,停下静听,又响了两下,湛君才欢欣鼓舞,飞快过去开了窗。

    元衍一张可亲的脸映入眼帘,湛君看着他,一时哭一时笑,最后哭哭笑笑,一头撞上元衍胸膛,手搭他两肩抱住了他,哭诉道:“你怎么才来?我快要吓死了!”

    可亲不过是湛君的臆想,她在这地方,惶恐不知如何自处,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便觉着这张她认识的脸实在可亲可爱,哪怕这张脸铁青着,她也不觉得可怖。

    两人隔着一道窗,元衍任她抱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讲,他这样久了,湛君终于察觉出不对来,仰头看他,讪讪道:“你怎么了呀……”

    元衍低头审视她良久,咬牙切齿说出一句:“我怎么了?我要给你气死了!”

    元衍靠在窗上,抱着臂,目光错也不错地看着湛君,直看的湛君身上像披了层霜。

    湛君受不了了,狠狠擦了一把眼泪,瞪着元衍,道:“我等着你救我出苦海,却想不到你原是是来折磨我的,既如此的话,你走好了!”

    元衍一下子到她跟前,快到简直吓了她一跳。元衍单手拽着她前襟狠地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冷冰冰的目光紧盯着她,叫她生出了自己是他手里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鹅的错觉。

    湛君不敢回视,忍不住侧过了脸,他却捏着她的下巴叫她转回了脸。他说,“有点良心。”

    湛君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他松了手,叹了口气,无奈讲:“到底什么能听我话?嗯?”

    湛君哭着讲完今日遭遇,抬头眼巴巴地看元衍。

    元衍拿袖子给她擦眼泪,教训说:“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湛君抽抽搭搭,“我想先生,我想回家去。”

    元衍给她擦泪的手一顿,随后慢条斯理地说:“再讲一句叫我不高兴的话,你这辈子就留在这里吧。”

    湛君问他:“你说先生在路上,我到底什么能见到先生?”

    真是教不会,元衍作势转身要走,湛君忙扯住他,“你干什么去,要走也带上我!”

    元衍说:“我看你挺想留在这里的,正好河阳王也喜欢你,都肯为你挡鞭子了,你晓不晓得,因为他为你挨得这两鞭子,要起多大的风浪?他尚未娶亲,又肯为你如此,想来日后喊你一声王妃不是难事。”

    湛君勃然大怒,“我才不想留在这里!”又喊,“我也不想做什么王妃!我不喜欢他!我!我!”她猛吸一口气,狠狠甩掉抓着的元衍的那只手,“我讨厌你!”湛君转过身,捧住脸,跪地上呜呜哭起来。

    元衍瞧着她背影,捏了捏手腕,不甚在意地说:“你讨厌便讨厌,好像你第一日讨厌我似的。”

    湛君的哭声先停了一息,而后哭得更凄惨了。

    元衍就听着她哭,最后还是他受不了,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走过去,就跪在她身前,掰开她捂脸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好了好了,你别哭了,真别再哭了……”

    湛君红着一双眼睛,恨恨地望着他。

    元衍没在别人眼前叹过气,这辈子的无奈全在她身上了,苦笑着说:“嗳,说一句你喜欢我,我就原谅你。”

    原以为听了这调笑她得上手打人,可想不到她却仍只是看着他,不知怎地,元衍的一颗心也突突地飞快跳动起来,他一生没有听过更清晰的心跳。

    她说:“我喜欢这世上的好多东西,天上的云,地上的水,吹过的风,长出来的叶子,开出的花,熟透的果子,喜欢书,喜欢别人送我的琉璃罐子,喜欢先生,喜欢英娘……这些都是我拥有的,不讨厌的通通喜欢,可是我又没有拥有你……白天的时候我好怕,傻掉前最后想的是,要是挡在我前面的人是你就好了,我一直在等你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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