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衍要进平宁寺,需着人通报,一来一往费事不说,叫方倩知道了,必定不给他好脸色。这般一想,他索性逾墙。

    元衍虽与方倩亲近,平宁寺却实在不熟悉,这回没人给他引路,纵他先前来过,又有过目不忘之能,要找到地方,委实费了一番功夫。

    院前榴花依旧,元衍看到这花,忽地忆起上次他从这里离开时湛君送他却偷偷摸摸不肯叫他知道的事来,想她实在是忸怩得可爱。

    借着月色,元衍攀上砖墙,看见门窗紧闭,屋里却有烛火微光,料想屋内人还未睡,便纵身一跃轻巧落入院内。他渐渐离窗子近了,听到了屋子里传出的细碎呜咽。

    湛君猛地听见有人敲她窗棂,吓的忘了哭,抽噎着问:“是谁?”

    “我。”

    湛君听出是元衍,惊奇他此时出现在这里,“你怎么来的?”

    窗子一开,元衍便跳进了房里,一抬头,一张含烟带露的芙蓉面撞入眼帘。他当场愣住。

    湛君等好久,不见他说话,拧了眉问他:“你怎么了?”

    元衍回神,不答她话,反问道:“你为什么哭?”

    湛君本忘了哭,这会儿被提醒了,瘪了嘴又续上。湛君在人前哭是没有声音的,也不想叫人看见她带眼泪的脸。她看多了书,觉得哭是丑态,不该示人,于是侧过了身子,捂着半边脸默默地哭。

    元衍瞧不得她流眼泪,更受不了她这样哭,按住她肩膀将人扳过来,“谁欺负了你,你跟我说就是,大不了我把人杀了给你解气。”

    他这样说,湛君立即将他同那个视人命为草芥的河阳王归为一类人,连同他一起恨上,蓦地抬手狠推身前人,“就是你欺负我!你以死谢罪好了!”

    元衍不防备,给她推的往后趔趄,靠着窗子站住了,一头雾水:“我哪里惹到你?”

    “自我认识你,你就一直欺负我!你们都不是好人,早晚要遭报应!”

    元衍听见一个“你们”,知道自己是受了殃及,他为自己抱屈,只关心是谁叫她生气,“到底谁欺负你?”

    湛君偏过脸流眼泪,这会儿轮到她不说话了。

    元衍急得心要溶了,他一边气有人叫他的人委屈,一边又气湛君不说话,“你真不说?不说就自己受着吧!我不管你了。”

    湛君下意识想说谁要他管,已然张了嘴,却又忽然想到,这会子同他斗这个气没一点用处,又救不得识清,而若是他能将识清解救,便是朝他低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这样想,眼里点起光亮,猛地向前一步抓住元衍的手,灼灼地望着他。

    她态度前后转变之大,简直惊到了元衍,“你这是做什么?”

    湛君说:“你帮我一个忙吧!”

    她眼泪还没有干,仍在腮边挂着,可她又望着眼前人,满脸的希冀期盼,仿佛她世界里只有面前这一个人似的。

    元衍给她看的头皮发麻,舌头动的比脑子还快,他几乎就要说,好,都答应你,万幸他脑子还能动弹。

    “她方才还对我那样,要我帮忙了,又这样一副乖巧样子,我先前可是说了不管她,要是随意就改口,岂不显得我色令智昏?怎能被一小女子拿捏。”

    元衍绷着脸,“君子言而有信,说不管你,我就不管你,有什么事,你自行解决吧。”

    眼见他不答应,湛君也不心急,她磨起人来,是十足的有耐心,莫说英娘,有时连姜掩都招架不住。

    她抓起元衍的胳膊晃,“帮帮我吧,求求你了!”元衍冷着脸甩开了,她就又抓上去,“你帮我这一回,我记着你的恩情,等你有了事,我也不会不管你的。”

    元衍心里想,听听,要我帮忙,还要咒我出事,谁要理她。于是他继续冷着脸。

    磨人这一道,湛君属实是有些天分在,她又生的美,更是得天独厚。

    “帮我嘛,好不好?求你了!”

    “你不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的只能你能帮我了。”

    她就这么几句话来回说,声调放得软极了,双手也不闲着,锲而不舍地缠人。

    元衍甚至不敢看她,可她偏偏要给他看她那张可怜的脸。

    元衍双眼望天,上邪!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他心里发苦,早知道直接答应她,不讲那话倒还好些。

    “好了好了,要我做什么你直说,别闹我了。”

    湛君立刻展颜,“你是好人我知道的。”

    湛君将识清的事一一说了,元衍听完问她:“你想叫我怎么做?”

    湛君说:“你可以救她的吧?”

    “你想怎么救?”

    这样问就是可以救,湛君先松了一口气,巧笑倩兮:“不难为你的,我只要她活着就好了,给她送些食物和水。”说到这里她又很难过,“她活的很难,不要再叫她忍饥挨饿了。”

    元衍又问:“她在哪儿?”

    “她被带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否则我就自己找去了,绝不只在这里一味的哭。”

    元衍简直为她的大胆叹服,忍不住点了她额头一下以做教训。湛君也惊到了,捂着额头连连后退,“你做什么!”

    “还你自己找去,真是不怕死,河阳王正找不到你这同伙,你自己就要送上门去,还省了他的功夫,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湛君愤言:“不过是仗着投了好胎就草菅人命的膏粱纨袴罢了!”

    “河阳王已然是仁慈了,还要被你这样骂,这件事我会为你处理好,你不要再管了。”

    湛君仍要分辩,元衍按住她肩膀,“你乖一些。”他看着湛君的眼睛,“等过了这段时日,见了我的父母,你到了我家里去,我就不为你担心了。”

    湛君的心跳很快,薄红飞满了她整张脸,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出于羞怯或是些别的,她又推了他一下,别开脸不看他,嘴里嘟囔:“谁要到你家里去见你父母?”

    元衍觉得她这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怎么瞧都喜欢,被推开了他也不恼,只是强硬地攥住她的手不叫她逃脱,让她看着自己,问她:“你呀,怎么,你不去吗?”

    湛君瞪着眼睛看他,“不去!”

    元衍笑得促狭,“你不去,难道要我一直这样逾墙钻穴来见你?”

    湛君的脸简直要烧起来了,她用力拽自己的手,骂道:“要是先生在,你说这样轻贱的话,先生打断你的腿!”

    元衍欢快得笑出声来,追着她问:“不去见我父母吗?真的不去吗?”

    湛君要烦死了,哪怕自己双手被制也要奋力去赌元衍的嘴,“你快闭嘴,不准你再说了!”

    掌心覆上嘴唇,元衍在这一瞬间放开了握住她的双手,湛君不敢看他此时的眼神,揉着手腕转身,留背影给他。

    元衍就这样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脸搁在她头发上,轻声说:“就跟我一起去见我的父母吧,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以后会拥有很多东西,你会拥有它们的一半……我情愿将它们给你。”

    湛君的声音很小,“谁要你的东西!”

    这样缱绻的时光,元衍连高声说话都不愿,顺从她道:“好,你不要,是我给你。”

    湛君只说,“你放开我。”

    过了一会儿,元衍松开了拥抱她的手臂,湛君飞快从他怀抱中出来,走到榻边,离了他很远,仍旧是不看他,“你快走。”

    元衍本就要走,只是不舍,她既出言赶人,想到她那忸怩性子,又怕她真的恼,倒不如遂她的意,走前还要嘱咐:“以后再有什么事,同我讲就是,不要再一个人哭了。”

    湛君不抬头,听见了衣袂翻飞声,知他走了,心像是被什么狠握了一下,慌乱起来,她惊讶地发现,她心中竟有不舍。

    湛君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已然追到了窗边,她迷蒙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却晓得自己到这里就是来看他的。

    他已经走了。

    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好像哪里就此缺掉了一块,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圆满的。

    她难过又害怕,正茫然间,他的脸像是妖法作用一般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上面还有志得意满的笑容。

    “我知道你要来送我。”

    好像是一场游戏里输了,湛君心里充满了不甘愿,还有气愤,于是猛地关上了窗户,再不肯在那里待了。

    右手触上紧闭的窗户,元衍自言自语:“真像个龇牙咧嘴的小兽。”

    明明他已经答应了要救识清,天大的难题已经解决了,她本不用再忧虑,可以安心睡个好觉,可湛君躺在榻上,左右睡不着。

    她心里结了一团乱麻,到底是什么滋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辗转反侧间忽然想起姜掩来。

    “先生如今在哪儿呢?”

    她想或是躺在某家客舍的榻上,因为他说先生很快就要到这里来找她了。

    湛君乍然紧张起来。

    “我若真跟他一起去见先生的话,先生会不会骂我?”

    “应该不会吧,先生从来没骂过我。”

    “先生会喜欢他吗……”

    她蓦地沉默下来。

    “我呢,我喜欢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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