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以北。



    燃晶峡谷前线。



    毁灭与死亡之地。



    蔷薇城大公格林姆·罗萨里奥,沉默地站在燃晶峡谷西侧防线的垛墙上——



    垛墙?不,或许,如今那只是一段矗立在峡谷高崖上的孤岛罢了。



    原先在燃晶峡谷西侧绵延数公里、如一道拦河水坝般、为身后的帝国热土阻挡住兽人如潮攻势的高墙,如今剩下的部分,甚至连全盛时分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从南,向北,这条钢铁防线几乎已经被战火完全摧毁,随处可见、触目惊心的缺口和裂痕,甚至已经无法识别究竟是冰妖猛犸的长牙,还是“血肉之灾”战车的火焰投弹所为。



    而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所站的地方,则是这条兴亡满目的旧日工事,在中央部位、原先所谓“远望堡”的位置,仅剩下的、长约一百余米的破碎残躯。



    在燃晶峡谷,每一个帝国士兵都清楚,如果就连这可怜的、最后一小截摇摇欲坠的城墙,也在联邦的下一次攻势中紧跟着陷落的话……



    ……末日降临于此。



    在格林姆·罗萨里奥的两侧,在燃晶峡谷防线的漫长残骸之上,数不清的帝国人类,正在如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一般,与悲惨的命运作着最后的无谓抗争:



    士兵、军官、工匠、家眷……所有的人类几乎已经忘记了身份的差异,所有人都在利用这敌方攻势告一段落的喘息之机,拼命抢修着防线。他们手里拿着折断的木头、破裂的石砖,用最原始、最狂野的方式拼命搭建着任何能够提供庇护的结构。



    帝国人类曾经以其建筑学之精妙闻名于海文大陆,但此刻一切尊严与光荣均已被抛弃。



    早已没有人指挥士兵们如何构建防线,整个燃晶峡谷前线的所有随军建筑师,都早已在连绵累月的战火中马革裹尸。



    如今,每个人都只是凭借着本能,试图争取任何一点在明天的战斗中生还的希望:



    有石头,就搭成墙。有木头,就支起拒马。有铲子,就刨出陷坑。即使是只有友军的尸体,那也要把这些腐败的血肉摞在一起,叠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可如此混乱、脆弱、草率的防御措施,真能在下一次攻势中,为人类挡住兽人的猛犸长牙、战狼铁蹄吗?



    ——这个问题,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答案,但所有人都不愿意去想。



    战场是一个不容许思考的地方。



    思考会使人窒息。



    而格林姆·罗萨里奥从不窒息。这个率军在东境前线鏖战数十载的宿将名帅,依旧身着白衣银甲,屹立在断墙的墙头,如往常一样深情地嗅吸着前线的空气。今天,潮湿的雨雾中有鲜血和焦土的气息,那是绝望的味道——格林姆·罗萨里奥人生中头一遭如此发觉。



    “格林姆·罗萨里奥。”莱恩·格兰特侯爵在一旁冷冷地叫道。



    这位帝国中央军指挥官同往常一样,没戴头盔。但他烈焰一般的火红长发,如今只剩下了焦黑的半截——这都要归功于前天下午,一颗被“血肉之灾”战车抛向帝国军指挥部的燃烧弹。



    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扭头看向自己的同僚。



    “将近两个月前……”莱昂·格兰特侯爵冷冷地道,“……你告诉我们要继续坚持下去,因为‘这将是兽人在这场战争中发起的最后一次进攻’……请你告诉我,从那一天算起,到昨天为止,兽人一共发起了多少次攻势?”



    “大的,六次。小的,十九次。”罗萨里奥大公叹了口气,并无迟疑地答道。



    莱恩·格兰特侯爵的嘴角勾起了弧度,那是名为讥讽与轻蔑的表情。只不过,如今,竟然再也无人能够说清,这表情到底是送给面前神色晦暗的罗萨里奥大公的,还是送给莱昂·格兰特自己。



    “那里,那个缺口。”莱恩·格兰特侯爵抬起手,指向北边一百多米外的一处城墙残骸,“九天以前,被冰妖猛犸冲垮的,没有办法,所有能用来加固结构的材料都上了,唯独到了那一段用完了。我的副官死在那里。他跟了我二十一年。他父亲是我以前的同屋战友,战死前把他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他。现在他也死了。”



    格兰特侯爵又移开手臂,指向南方:



    “那边,那一片焦土。六天前,我最好的孩子们,我一辈子视若珍宝的中央军弩机营,被一颗燃烧弹活活烧死在那里——燃烧弹落地的时候,他们被兽人杂种的战歌束缚着,动都动不了。我派人去挖他们的尸体,挖不了,一碰就碎了。”



    最后,莱恩·格兰特又将手指向身后,那是大军营地的方向。



    “格林姆·罗萨里奥,你还记得,我把我三个月前刚娶的妻子随军带过来了吧?为了稳定住第五营兄弟们的军心,三天前的晚上,我派她去犒劳他们,第二天早上,她没回我的营帐。直到今天,我都不敢去问他们,到底把她怎么了。”



    “莱恩……”格林姆·罗萨里奥黯然望着莱恩·格兰特侯爵,“……对不起。”



    “格林姆·罗萨里奥。”莱恩·格兰特侯爵寒声道,“我是个军人。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胜利。我问你,格林姆·罗萨里奥,你承诺给我的胜利在哪里?你大言凿凿的、正在联邦腹地‘为战争奠定胜局’的、那群什么‘飞虎’杂种,现在在哪里?我们每一天都在死人,而你向我保证的一切在哪里?!”



    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沉默着没说话。



    “两个月前,我们就应该撤出燃晶峡谷的。”莱恩·格兰特恶狠狠地道,提起靴子在断墙的垛头上狠狠踹了一脚,“我之前已经无数次警告过你!燃晶峡谷是守不住的!只有退守永日城,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退守永日城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坚定地道,“莱恩,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兽人的攻击强度——燃晶峡谷防线都已经是这般光景,如果当时我们撤退,永日城的木头城墙只会更加凄惨……”



    “都无所谓了。”莱恩·格兰特面色阴沉,“撤出的时机已经错过了。两个月前我们没有撤退,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撤退的机会了。格林姆·罗萨里奥,你要对此负责。”



    “我会对一切负责。”格林姆·罗萨里奥低声道。



    中央军和东方军,两位帝国司令,沉默地站在燃晶峡谷前线残存的垛墙上,望着峡谷对岸,在血雾中若隐若现的猛犸巨影,听着隔空隐约传来的战歌铮鸣。



    “下一次兽人冲锋的时候,我们两个下城去。”莱恩·格兰特咬牙道,“我们去站到阵线的最前面。既然已是必败之局,就让主帅死在士兵前头。让联邦的绿皮王八蛋知道,帝国人没有孬种。”



    格林姆·罗萨里奥沉默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格林姆·罗萨里奥。”莱恩·格兰特侯爵突然讥讽地笑了笑,“‘血之华’的战场神话终结于此,你有没有一丝遗憾?”



    “喋血而起,染血而终,正合适。”格林姆·罗萨里奥淡然摇了摇头,“倒不如,死在战场上是最光荣的死法。我不害怕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手中。我害怕死在国境以内,死在自己人手里。我不遗憾。”



    “但我很遗憾。”莱恩·格兰特冷笑道,“跟你较了一辈子劲,最后竟然要和你死在同一天,死在同一片战场上。王八蛋。”



    “遗书写好了?”格林姆·罗萨里奥问。



    “我没有什么要托付的。老婆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好说?”莱恩·格兰特怒哼道,“我只是无颜面对死去的中央军战士们——白白送了这么多性命,就他妈因为老子听信了你他妈的鬼话!”



    莱恩·格兰特捏紧拳头,恨恨地道:



    “不过早知道自己是这番下场,老子当初率军经过永日城的时候,就应该直接带兵冲进翡翠皇宫,上了那个绿头发小蹄子的!老子这辈子就也算不亏了!”



    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冷雾中,兽人萨满们的战歌徐徐停了下来。



    两位帝国司令同时神情一凛,转头望向峡谷对面。



    萨满们为死者超度灵魂的战歌宣告止歇——这是联邦军队停止修整,准备发动下一次进攻的征兆。



    “他娘的!”莱恩·格兰特咬牙低吼道,“这次怎么这么快!昨天夜里他们才冲过一波……该死的杂种!”



    “我们的防线破败如此,他们懒得再等了。”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叹道,“兽人的耐心历来有限。”



    “我们下城去吧。”莱恩·格兰特脸上的怒火退去以后,神情破天荒地有些萧索,“走最后一程。”



    然而,当两位帝国司令在属下士兵们惊愕的目光中,并肩走下城头,沿斜坡一路滑下峡谷底端时,眼前看到的却并非狼骑兵闪亮的马刀。



    联邦营地的战歌声停止之后,从燃晶峡谷对面穿越浓雾而来的,竟然是一支声势浩大的兽人军乐队。



    萨满祭司们在高声唱着些什么,犀牛角发出了沉闷的号声,人皮大鼓的震响撼天动地,而在这嘈杂的音乐声中,那位迈步出列的兽人使节解开卷轴,究竟在宣读着些什么,格林姆·罗萨里奥和莱恩·格兰特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听清,唯有“停火”这个重逾千斤的词汇,清晰地刺入了他们的耳膜。



    两个岩石一般的汉子,霎时间泪眼朦胧。



    ……



    千里之遥的大陆南方,尘埃山脉以东,铜戈沙漠边缘。



    “大酋长、大统领和鲜血议会已经达成一致。”格雷尔·鸦语特使肃容道,“我国将遵守与您的约定,与帝国军在燃晶峡谷一线保持三个月的绝对停火。艾略特·伊戈尔大人,这是光荣联邦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事情。”



    “霜枫岭和伊戈尔家族将会永远感念大酋长的恩情。”夏侯炎眯着眼笑道,亲切地在格雷尔·鸦语的肩头拍了拍。



    此时此刻,夏侯大官人正牵着自己的白马,率领一众霜枫岭远征军和冒牌“天灾军团”走在归乡的路上。



    而格雷尔·鸦语快马追上前来、传达大酋长旨意的行动,并没有出乎夏侯炎的预料之外。



    圣殿中的那场和平谈判正式结束以后,在过去的十天中,霜枫岭所属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鲜血圣殿正式交还给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血棘城城主,然后如疾风一般撤出了血棘城。



    整个过程中,所有霜枫岭人对沿途的兽人居民秋毫无犯,其沉默而纪律严明的作风,几乎让联邦兽人无法把他们和那伙恶魔般的人类流寇联系起来。



    持续几个月的平原转战、残忍杀戮,和血棘城中那些炮火纷飞的日子,对于兽人们来说,简直就像一场不真实的噩梦一般,倏忽二来,倏忽而逝。



    “伊戈尔公爵大人。”格雷尔·鸦语并没有在意这位人类贵族过分轻浮的举动,正色提醒道,“大酋长向您抛出了橄榄枝,而兽人的尊重从来价格不菲。”



    “理解理解!”夏侯炎哈哈一乐,“请您和大酋长放心,我已经写信要求帝国严格遵守贵国的停火条件——帝国将会暂时承认你们目前对于东方占领区的控制,也绝不会率先打破停火局面。这点代价,和永日城沦陷、中原洞开比起来,到底孰轻孰重,那群北方贵族还是拎得清的。不过,我这边的要求嘛……”



    “您的要求当然已经得到了大酋长的许可。”格雷尔·鸦语耸肩道,“我们会向贵领地交付丹-阿兹勒和亚兽人的管辖权——前提是你们付出一个公道的价码。”



    “丹-阿兹勒的租金问题,等我们抵达霜枫岭以后,我会派人来和你们谈的。”夏侯炎挤了挤眼睛,“相信我,我们霜枫岭有几个谈判好手。”



    格雷尔·鸦语心中油然而生不祥之感。



    “最后的最后,”这位大酋长特使甩甩脑袋,摆脱了心中的阴霾,继续声明道,“大酋长认为,这个和平协议意味着,贵领地与联邦之间的一切恩怨将会一笔勾销。我们不会追究你们劫掠多洛雷斯大平原的责任,但也希望您以后不要再拿‘炼狱之锤’说事。”



    “自当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结,民族和解价值千金!”夏侯炎嘿嘿笑道。



    毕竟,在丫的单方面描述中,联邦“炼狱之锤”师团去年可是在霜枫岭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犯下滔天罪行来着!



    ——反正死无对证,大酋长做梦也不会想到,其实“炼狱之锤”当时是遭到了霜枫岭的单方面屠杀。



    “不过,大酋长还特意提醒我,有一个事情必须向您澄清一下。”格雷尔·鸦语的表情愈发严肃了,“您之前在鲜血圣殿,曾经严辞指责光荣联邦发动侵略战争的罪行——但大酋长要求您和所有帝国人类正视这个铁一般的事实:人类与兽人之间的这次战争,分明是你们帝国人类率先挑起的。”



    这场“人类-兽人第六次战争”,是帝国先动的手?——许多天来头一次,夏侯炎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他有些迷茫地回过头,想问问自家马仔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迎接他的,同样是一地眼球乱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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