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因为心里有了期盼,筑山柊这段时间乖了很多,没再做出有“逃跑迹象”的行动。

    森川通过老宅内一切生物的眼睛,将月姬的任何一丝小动作都尽收眼底,他发现后者似乎是认命了,安安分分的享受自己给他提供的一切,满心餍足。

    “真乖。”

    男人叹息着低声道。

    老陶匠已经将陶土泥人烧制出来,交给了森川。

    身材高大的男人从不会将少女的话视为无物,她说让人将老陶匠平安送回村落,男人便真的没有取老人性命,而是听话照着办了。

    至于这个老人回到村后会不会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大家,并找来除妖师、驱魔师或者厉害的浪人武士前来剿灭妖物,森川根本不想管。

    他并非有什么可怕的野心。

    落到这种人非人妖非妖的田地,只不过所求一人而已。

    若是真有不长眼的东西想要破坏他们平静的生活,那就别怪森川手段血腥凶残了。

    时间流逝,筑山柊在这个世界过了个相当舒服的新年。

    新年后不久,集市里欢腾的喜庆还未完全退去,就又下了一场绵绵不绝的大雪,硬生生冻灭了人间烟火气。

    雪后初霁,银屑封山。

    一轻甲武士骑着黑马急奔在小径上。

    他腰间挂着一块刻着入江家纹的精致木牌,长相虽然不错,剑眉褐眼,鼻梁高挺,但眉眼间总是流露出轻浮之色,会让人觉得有些许不舒服。

    雪虽然已经停了,但扑面而来的风却更加冰冷,像是要刮掉无畏旅人一层皮。

    轻甲武士伏低身子,让自己与冷空气接触的面尽可能小,他呼哧呼哧的喘出热气,水雾沿着覆面的黑巾凝聚在眼睫和眉毛上,不一会儿就被冻成了星星点点的小冰珠。

    “偏偏接了这么个苦差事。”

    八山健介“吁”的一声勒紧了缰绳,黑马高高扬起前蹄,将地面上松散的雪花也一并带起。

    黑马迈着哒哒的小碎步停在路边。

    它身上的主人掏出地图确定方向,又从挂在马侧腹的包裹中掏出一袋烈酒,灌了两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流到胃里,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背心冒着热汗。八山健介摇了摇酒袋,发现里面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液体了,便没有继续喝,用力拧紧了盖子。

    “希望那位女姬大人的容貌不要让我失望吧。”轻甲武士哼笑出声。

    “不然就真的太倒霉了。”

    八山健介是不久前才投奔入江家主麾下的一名落魄贵族后代,现在虽然跟藤原泽野一样都是武士阶层,但要真论起身份,他可要比后者地位更高一些。

    因为加入的时机很不巧,正好在月姬离开长崎之后。

    所以八山健介并没有亲眼见过少女的脸,只是在旁人口中听说这位女姬拥有令人惊艳的面庞,那双看不见的蓝瞳更是如极品宝玉上的一点瑕疵,令人深感惋惜。

    男人深邃的褐眼向远处眺望了几秒,接着一拍马腹,继续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奔去。

    -

    坐落在荒野中的老宅,除了周围的鸟类多了些,并无其他异样。

    八山健介身为一个普通武士,自然想不到这里早已成为妖怪的巢穴。

    “咚咚咚。”

    男人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叩响了门上的貔貅铜环。

    很快就有人过来给他开门。

    这段时间森川持续吸收低级妖物的妖力,如今实力更上一层楼,从他身上分裂出去的白蛾也变得愈发强大。

    现在被寄生的人已经没有当初脸色青白、肢体僵硬犹如人偶的缺陷了,就算是八山健介,也没有发现招待他的下仆们,竟然早就被妖怪寄生。

    “奉家主之命,我来拜见月姬大人。”

    下仆眸光微闪。

    “月姬大人正在忙,您有事可以先告诉我,我会如实禀告给月姬大人。如果大人认为有接见您的必要,自然会放手中的事请您过去。”

    八山健介剑眉微皱。

    下仆的这番话说的很好听,似乎也没有失礼的地方,可他是真正的贵族后裔,自然能到觉到对方的态度已经有所僭越。

    什么叫月姬大人正在忙,有事可以告诉他?

    呵。区区下仆,如何能替主人做决定!

    不过八山健介也没有想的太多,他只是认为这些野奴们在没有主人的老宅里待的太久,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

    听说月姬来此已有近两个月,竟然还没有将这些下人们调/教好吗?

    想到这里,轻甲武士不免对所谓的月姬大人产生几分轻视。

    “这是家主大人写的信件,我来的缘由信件里面已经写的清清楚楚。既然月姬大人正在忙,那就麻烦你将这封信交给她,她听完后,如果同意,再来召见我吧。”

    说着,便从衣襟中掏出一封封了红蜡的信,递到下仆面前。

    下仆接过,领着八山健介到一间位置比较边缘的客房安顿下,便离开了。他转过身时,一直友好微笑的面容倏然冷了下来。

    “信件……交给主人。”

    那边,醋意蓬发的护卫长一字一句看完信。

    在得知逼得月姬只能女装面世的家族,竟然还想让他跟其他男人联姻,以换取权力强大的姻亲为盟友时,气得恨不得就此杀上长崎,让那些算计月姬的人统统成为妖怪的食物!

    让他们活生生看着自己的躯体被一口一口吃完,痛苦到极致也祈求不到一个干脆的死法!

    “主人…那个人……要杀掉吗?”

    森川脸上没什么表情,“杀了,埋在花园里那棵长得最好的樱花树下。再过两个月,月姬就可以赏到最漂亮的樱花,嗅到最甜蜜的花香了。”

    也算是八山健介唯一一点价值吧。

    “是。”

    仆人还没走出去两步,疑心病很重的强盗忽又开口叫住他。

    “先留他一条命,我另有打算。”

    他想看看,月姬在面对留下和离开两个选择时,会选哪一个?

    应该是留下吧。

    毕竟离开这里返回长崎,可是要嫁人的。

    森川知道自己疑心病重,也知道过度限制月姬自由,反而会让他产生逆反心理,从而厌恶留在自己身边。

    如果这次月姬选择留下,就算他疑心病再重,也该给少年一些奖励了。

    -

    “嘿。”

    筑山柊:“?”

    系统:“你期盼已久的人到了。”

    “那个信使?”

    筑山柊得到肯定的答复,终于松了口气,他真怕这位承载着自己和系统殷切期望的信使,会死在半路。

    毕竟这个世界,可是有妖怪的玄幻世界啊。

    妖怪吃两个人还不正常?

    想他出发时有五个护卫,抵达时只剩三个了!

    都怪那些可恶的妖怪!

    系统慢悠悠的在心里补充——

    不,只剩俩。

    还是俩最胆小怕事的,不然可能一个独苗苗的活不下来。

    系统透露出信使到达的消息后没多久,果然就有一个下仆拜见筑山柊,说说长崎那边来了一个武士,递来一份家主亲手写的信件。

    为什么要写信?口信不行吗?筑山柊心说他又看不见。

    这年头就算是大家族,底下的侍女仆人们也没几个能认得字的。

    少年皱眉想了想。

    虽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叫护卫长过来读,不过还是算了吧。

    那家伙的黏人劲儿筑山柊可消受不起,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准备返回长崎跟别人联姻,中间还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老管家可识得字?”

    下人们就不说了,老管家以前是入江家的家臣,又掌管这么多年的老宅中馈,不识字实在说不过去。

    那下仆回答,“识得。”

    “那就好,”筑山柊赶紧让人把老管家请来。

    不多时,老人便拿起泛黄的粗糙纸张,断断续续读了起来。

    “吾儿可好?

    算算时间,你应当抵达老宅两个月了吧,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近日,我与大纳言大人相谈甚欢,他的幼子与你年纪相当,长相一表人才,且谈吐举止十分不凡……

    ……

    我已和大纳言大人商议好结为姻亲,望吾儿早日随八山健介返回长崎。

    父留。”

    筑山柊故意装出惊讶的模样。

    大家族的女姬身份虽高,婚嫁却很少能由得自己。坐于高位的“少女”垂下眼眸,沉吟片刻。

    “今晚命厨房多准备些好酒好菜,我要宴请八山武士。”

    他没有说去联姻还是不去,老管家拿捏不准月姬大人的态度,只得道:“是。”

    天色渐晚。

    晚霞如流云,闲适的横卧在天际。

    八山健介已经洗漱过,才来时灰尘扑扑的疲累模样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还算俊俏的脸,高挺的鼻梁和短的扎手的青色胡须,让他看起来很像个不羁的浪人。

    八山健介跟着下仆穿过幽静的小路,来到烛火通明的宴客厅。

    在眼下这个相对正式的场合,身份高的月姬大人是不可能早早过来等八山健介的。因此,男人看到空荡荡的主位也没有觉得奇怪。

    宴客厅安置了三张矮桌。

    一张横着放于主位。

    另外两张稍矮一些的,则分别放置在主桌的左右下首。

    八山健介随便挑了个下首的位置盘腿坐下。

    宴客厅内来来往往的全是忙碌的侍女,她们穿着款式相似的衣服,脚步快而不乱,食物和酒水络绎不绝的端上来,很快就把每张矮桌摆放的满满当当。

    天妇罗还在滋滋冒油、香酥软烂的鳗鱼烧裹着褐色的酱汁,还有正散发着热气的梅汁饭团和各种精致的寿司,以及各类开胃小菜。

    八山健介这一路饥一顿饱一顿,大多数时间只用干粮填饱肚皮,肚子不抗议,嘴巴也得抗议了。

    可惜月姬大人没来,他身为入江家主麾下的武士,也不好不守尊卑直接动筷。

    八山健介散漫的屈着一条腿,忽然摇头笑了下。

    拿起酒碟倒了点清酒自斟自饮。

    “嗯,酒不错。”

    起码比他包袱里的浊酒要好入口太多了。

    “是吗?你若喜欢,临走前便赠予你一些。”

    少女清脆的嗓音从帘子后传来,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帘子缝隙里便伸出一只修长莹润的左手。

    浪子的目光完全被那只手吸引过去。

    紧接着,身着洁白和服的贵女,踩着木屐从帘子后走出。

    她黑发如瀑,一张脸竟然只有巴掌大小。

    白皙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嘴唇艶红丰润,未施粉黛,眉毛上浅浅的带了一点棕色调,便衬的整个人如雾中精灵一样通透。

    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稠丽。

    八山健介几乎看呆了。

    他这一辈子算是跌宕起伏。身为贵族后代,曾见过高门望族端庄娴静的小姐,家族落魄后,流浪时也曾与吉原游女喝酒谈笑。

    只是……

    只是还从未见过如此出众,第一眼便叫人失魂落魄,色授魂与之人!

    八山健介捏着碗碟的手松了劲,那叶青酒盏便滑落下来,落在地上,溅了浪人一裤子酒液。

    筑山柊好像听到有什么陶瓷器皿摔在地上。

    微微侧耳过去。

    “可是摔坏了什么东西?”

    八山健介也因为这场小小的意外回了神。

    “是我失手摔了酒盏。”

    “原来只是酒盏,没伤着人便好,让下人给你换一个干净的。”筑山柊没太在意,被真纪扶着走到主桌旁。

    八山健介这时才注意到,女姬的身后原来还有一个气势不凡的男人。

    哈。

    浪人笑眯眯的介绍完自己,褐色的眼瞳一转,落在森川身上,“这位武士不介绍一下自己吗?说不定我们未来还要为同一个主人献出生命呢。”

    筑山柊不是很懂这些武士为什么总把生啊死啊的挂在嘴边。

    “他是我的护卫长,名叫藤原泽野,之前也在父亲大人麾下,只是那段时间我生了场病,父亲大人便让泽野护送我回老家休养。”

    藤原泽野?

    八山健介听到这个名字后,脸上再也没法儿维持住轻浮浪荡的笑意了。

    他面露警惕。

    “两年前我还是个浪人,初入长崎碰上的第一个人,便是驾马奔驰而过的藤原武士。”

    本没把八山健介当一回事的森川,缓缓抬起头。

    对方被他幽深的双眼盯着也不害怕,继续阴阳怪气笑道,“哈哈,只是我怎么记得,那时候的藤原武士与现在的长相似乎不太一致,也没如今这般气势?”

    这番话真正的意思,只有八山健介和森川一清二楚。

    八山健介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森川——我曾见过藤原泽野,你别装了,你不是他。

    鸠占鹊巢的森川也没有心虚。

    “既然是驾马奔驰而过,看花眼也不奇怪。”

    坐在主桌上的筑山柊完全没察觉到他们话语中的火药味,正握着筷子美滋滋的吃鱼。

    鳗鱼很新鲜,因为是用碳慢火烤制出来的,鱼肉焦香软糯,还带着一股碳香味,加上脆脆外壳上裹着的酱汁,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

    而且因为他眼睛不方便,真纪就一直候在左右,帮筑山柊把鱼刺挑出来。

    这样筑山柊吃到的每一段鳗鱼烧,都不用担心会被鱼刺卡住啦~~

    系统扶额:“别光吃,说词儿啊!”

    “哦哦哦哦。”

    贵女似乎有意缓和八山健介和护卫长之间的气氛,停下进食,洁白的贝齿无意识咬了咬筷子。

    “唔,都已经过去两年了,人当然会有一些变化,八山先生不用在意。”

    八山健介懒洋洋的拉长了语调:“哦?是吗?”

    之后他也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而是开始侃侃而谈。

    将自己这些年来遇到过的有趣的事、听到过的离奇传闻,都用生动的语调说故事一般讲给筑山柊听,听的后者惊呼连连。

    直到酒足饭饱,星子满天,筑山柊都还有点舍不得放八山健介走。

    “哈哈,”浪子一只手揣进衣襟里,昂首大笑道,“不着急不着急。月姬大人随我回返的路上,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听个够!”

    这话一出,整个宴客厅的温度突然下降了好几度。

    森川这个晚上没怎么开过口,他就坐在矮桌后,看着和八山健介聊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少女”,一口接一口灌着酒。

    男人的忍耐力本就快到极限。

    八山健介竟然还敢在他面前说出要带月姬返回?

    一时间,屋子里热闹的气氛瞬间冷凝下来。

    森川没有说话。

    八山健介嘴角勾起,饶有兴致的把玩着手中的酒碟。

    他也在等待月姬大人的答案。

    筑山柊右眼一跳,直觉这个问题是个死亡题,磕磕巴巴的糊弄过去。

    “我…我好像有点醉酒……”

    可不是吗?

    少女脸颊驼红,虽然没喝多少酒,但蓝眸里噙着水意,俨然有些迷糊了。

    “听不懂,听不懂,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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