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思思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卧室的窗户结了厚厚一层窗花,她起名叫它长生花。

    就算蒋南在窗下烧水煮挂面,那窗花只是淡了一点,隐约看到朦胧的窗外,几根冬眠的枝桠横在窗边,没有一丝生机。

    “南姐,想回东山港吗?”

    雾气氤氲,蒋南的脸隐在升腾的热气中,忽明忽暗。

    她掐着一绺挂面放进锅里,一边搅动,一边伸手去拿鸡蛋。

    鸡蛋碰了下桌角,裂开,却掰不开,她轻轻放下,轻声说:“冻住了。”

    “南姐,我问你呐!”

    乔思思围着被子坐床上,像狮身人面像似的露出脑袋,要不是还要呼吸,她连脑袋都不想露。

    现在体会到了洱河的空气里都是刀子,哪露扎哪。

    不过蒋南却不怕冷了似的,只穿着毛衣,下身一条绒裤,脚下虽然穿着毛绒拖鞋,但没穿袜子,隐隐看到细白的脚踝。

    她拿筷子搅动锅底,眼神专注,好像没听到乔思思说话。

    “蒋~南~女~士~”

    乔思思爬到床边,拽了下她的衣角,“要不咱俩回去吧。”

    她从踏上飞机开始就后悔,下飞机被风一吹悔意直达顶峰,更别提这半个月的洗衣房生活了,回东山港的话,至少气候舒适,也能干回老本行。

    在这只有一个结局,就是活活冻死。

    蒋南拔掉电源,把煮好的面倒进碗里,面汤清淡,上面飘着几滴香油,这就是面条唯一的佐料。

    她放到桌子上,递给乔思思一双筷子。

    “我自己吃?”

    乔思思拿着筷子,把头努力伸到桌边,修长的脖颈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烦躁地扯过被子包裹住。

    “你不吃啊?”

    蒋南洗了把手,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带着冰碴,她浑然不觉,也不擦手,随意垂着。

    “哎哟,别生冻疮了。”

    乔思思拽起她的围巾把蒋南的手包上时,身上被子忽然掉落,她又急忙去抓,抓的时候动作太大,筷子又掉下去,弹到床底看不到。

    “啊!好烦。”

    她裹着被子下地,蹲又蹲不下,努力了几次直接放弃。

    “妈的,我不活了。”

    蒋南面色平静,从抽屉里拿出一双筷子递给她。

    “好的,我又活了。”

    乔思思弯腰大口吸面条,蒋南坐在床尾,安静得像不存在。

    “南姐…你真不吃啊?”

    蒋南摇头,像没力气说话似的,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

    她觉得好累好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主管说工装也归洗衣房洗,经理说床单上有污渍是正常的,修理工说今天修不了洗衣机了,让她们体谅一下。

    她像个蒙眼拉磨的驴,看不清生活的样子,却一直在挨鞭子。

    以后的人生大概率也是这样。

    “烟呢?”

    乔思思吃得差不多了,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递给她。

    她打开,空的,轻笑一声扔进垃圾桶。

    “没事,等会我给姓吴的打电话,让他给我开支,半个月也几千块,到时候买十条躺着抽。”

    蒋南没说话,垂眼看鞋尖。

    吴见白是晚上来的。

    那会儿蒋南还在睡觉,被子很重很重,梦里是热得喘不过气的长夏,她忽然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从眼前疾驰而过。

    葱郁的树荫下,男孩回头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生生把蒋南从梦里拉回现实。六年来,她第一次在梦里看到周杨的脸,只是一瞬,就心痛难忍。

    坐床上缓了一会儿,再睁眼时,隐约听到客厅的说话声。

    她这才注意到铺在她身上的被子,粉色的,羽绒的,像花朵似的铺展开,这抹新鲜很突兀,和破败的卧室格格不入。

    门外说话声更大了,还有男人的辩白声。

    男人?

    蒋南穿上棉袄,拢得紧紧的,手转动门把,轻轻打开。

    客厅完全以一副陌生的样子出现在她眼前,斑驳的墙上铺了层壁纸,破旧的沙发盖着一层毛绒沙发巾,甚至还多了个茶几。

    厨房开着灯,声音就从那里传出来。

    “你会不会干活啊?油烟机哪有这么擦的。”

    这是乔思思的声音,虽然是埋怨,语气隐隐透着雀跃。

    蒋南悄无声息地走到厨房,看到一个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正皱着脸在油烟机下面忙活,他微胖,带着黑框眼镜,他转头看到蒋南,露出极具亲和力的脸。

    他有一瞬呆滞,但马上恢复礼貌。

    “这是刘姐吗?你好你好。”

    乔思思一巴掌打掉他满是油渍的手,嫌弃地说:“什么刘姐啊,这是南姐。”

    “哦,真不好意思。”他扶了下眼镜,眨眨眼,流露惊艳之色。

    还以为是中年大婶,这哪是啊,倒像从画报走出来的模特,脸上连多余赘肉都没有,像芭比娃娃是的,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喂,看傻了啊?”

    一只手掌在眼前挥舞,吴见白猛地回神,才看到乔思思放大的脸,“没,没有。”

    蒋南站在旁边,自始至终没说话,她看着焕然一新的厨房,锅碗瓢盆茶米油盐酱醋一应俱全,她没什么表情,转身离开。

    同时,吴见白刚擦好的手伸到半空,他有些尴尬,笑着说:“南姐是不是不舒服,我看她脸色不好。”

    乔思思面无表情地说:“确实不舒服,住这么冷的屋子能活着都不错了,净说废话。”

    “是我考虑不周。”

    吴见白额头冒汗,心里叫苦。

    这姑奶奶被李元朗送到这来,对她是幸与不幸不知道,反正对他来说是不幸,罪都是他遭的,耳朵首当其冲。

    今天也是倒霉,身体也跟着糟了殃,拿抹布擦顶灯时忽然觉得腰间一响,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救命!”

    他惊恐地看着乔思思一颗一颗吃葡萄,声音从嗓子里挤压出来,“救…命!”

    乔思思端着葡萄碗,靠在门边眨巴眨巴看着他,又塞嘴里一颗,“快干,别偷懒。”

    一看他的身材就知道是长在安乐窝里的蛀虫,跟吹气筒吹大的似的,这种人就该放到洗衣房搓衣服,搓个两天就知道生活艰难了。

    吴见白浑身冒虚汗,腰间疼痛加剧,眼泪都要流出来,“乔小姐,我…我腰闪了!”

    “啊?”

    乔思思端着葡萄碗,悠哉悠哉在他旁边转了一圈,暖黄色的灯下,她看到濡湿的衬衫,忽然变了脸色。

    她赶紧在后面托住吴见白的腰,“你慢点下来,没事,我顶着你。”

    吴见白慌得失去理智,腰间的手却冰凉有力,像铁钳似的给他安全感。他抖着腿,龇牙咧嘴地踩到下一个台阶。

    “没事,老毛病了。”

    他本想宽慰她,却听她忽然笑出声,“嘿嘿,腰不好啊。”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感淹没了他,甚至盖过腰间的痛,他脸憋得发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是你想的那种不好。”

    乔思思扶着他又下一级,眼神落在他腰间被汗水沁透的衬衫上,故作不知地说:“哦,我想的是腰间盘突出唉。”

    他被堵的说不出话,脸色从发红过渡到紫,平稳落地后,他缓着气,一手扶腰,一手擦汗,腰不疼了,应该没什么大事,他松了口气。

    “你脸色不对啊。”

    乔思思弯腰看他,忽然撞向他的左胸,冰凉的耳朵贴在潮湿的衬衫上,吴见白忽然觉得心跳加速。

    “完了,你好像犯心脏病了。”

    她说话时,脸颊贴着他,酥麻的震动和声音同时传来,吴见白忽然慌乱无措,“我…没心脏病。”

    虽是这么说,但他却在推开她的时候收了力。

    乔思思像八爪鱼似的盘在他身上,听着耳边的胸腔里战鼓雷鸣,心脏几乎冲破肋骨。

    她想,完了。

    这得挂急诊。

    运气不好还要进icu。

    不等吴见白反应过来,她直接转身把他背在身上,扣住他的胳膊,一提气,吴见白瞬间脚下腾空,失重感袭卷。

    “乔小姐,你干嘛?”

    “你得去医院,我姥爷就是这么没的,心跳的轰隆隆,没到医院就咽气了。”

    吴见白瞠目结舌,主要是他接受不了他被她背在身上的姿势。

    他一百四十斤,乔思思撑死一百斤,刚才让她拿个凳子都说拿不动,现在他是怎么出现在她背上的?

    但这不是重点!

    他压根没有心脏病啊!

    乔思思像一头小牛,几步就走到门口,吴见白抓着门边,急得口齿不清,“你放我下来!我没病。”

    身下的人瘦窄一条,不知哪来的劲背动他,就算他抓着门边,她一退一起瞬间挣脱,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出房门。

    楼道黑漆漆的,灯早就没了,外面暮色将沉,楼梯间深不见底。

    吴见白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力,胳膊被乔思思困住,动弹不得,只能不停地在她耳边说放我下来。

    “你省点体力,当年我姥爷就是路上说了太多话,他死了,我哭了半年,你不能死。”

    “我死什么啊?”

    吴见白像被屠夫扛着的猪肉,一级一级的台阶挪动,他腰不敢使力,走这一会儿衬衫就凉透了,贴在皮肤上难受死。

    乔思思闷头往下走,压根不理会他的碎碎念。

    直到出了单元门,他凉透的衬衫瞬间冻成硬纸板,头发也根根站立,发根在路灯的照耀下能看到闪闪发光的冰碴儿。

    他想,完了。

    蒋南站在窗前,看着乔思思把吴见白塞进出租车,才收回目光。

    她去厨房把没完成的活收了尾,又擦了地,干完时,她忽然发现,玻璃上的窗花淡了。

    不知是干活热的,还是她错觉,屋里似乎变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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