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该想到这样的处境。
像菟丝花般依靠,攀附,缠绕,殊不知那是株毒药。还未绽放,就断根在半空,凭寒风吹散枯萎的花蕊。
蒋南游魂般走在大街上。
还是那样的深夜,她的人生大半都在黑暗里,豪华的灯火掩埋她,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
卷帘门外传来杂乱的敲门声。
周杨皱眉,又顺手整理下枕头上的方巾,才钻出仓库。
敲门还在继续,这情景勾起回忆,忽然心里隐隐生出期盼。
刺耳的卷轴声传来,卷帘门下,是一双灰扑扑的运动鞋,偏大,鞋尖泛白,带着常见的质朴,他眸光一暗。
如同这寒夜,他的表情也冷下来。甚至没有耐心等门全部卷起,顺手按下遥控器。
可转身的那一刻,即将关紧的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声音沙哑,被寒风吹散。
“周杨!”
他疯狂按着开启键。
刺眼的灯光下,他看到蒋南安静地躺在地上,脸颊泛红,双眼紧闭,周杨心脏猛地一缩。
蒋南觉得好冷,哪里都冷,仿佛躺在冰棺里,又像被空投到北极,她无力地哼哼不成句的碎语,一边摸索着温暖的物体。
先是一杯热水,杯子光滑坚硬,热毫不保留地透过坚硬,传到她手掌。
她感觉一只手扶着她脖颈,再然后,唇边就抵上半圆。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张嘴,温热的水顺着杯口流进,带着脸颊的剧痛,顺到食管里。
她皱着眉摇头。
一阵眩晕后,她猛地抓住那只有温度的手,用尽全力留住。
时间变得好慢,她能清晰的感知到一秒一秒的逝去,鼻尖弥漫着潮湿的气味,头枕着一片温热,她能听到另一颗心跳,比她的快一点。
她不敢动,身体像被车轮碾压过,痛里带着冷,脸颊却发烧似的胀痛。
脑子里闪过一个个记忆碎片,当时只顾逃离,而此刻,气氛安心,回忆却一遍又一遍地把她拉回陶家老宅。
啊!
她猛地坐起,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惊恐。
周杨的脸从模糊变清晰,相比上一次见,他更瘦了。
颧骨支起,眼窝凹陷,显得眼睛更加深邃,唇上一圈黑色,是新长出的胡茬。
他眼里是她狼狈的倒影,杂乱的头发盖着肿起的脸,原来落魄没有下限,她忽然瑟缩。
周杨没穿工作服,身上穿着那件合身的运动衣,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在肿起的脸颊上巡视,晦暗不明。
她无声流泪,大滴的泪顺着脸颊坠落到水泥地面,溅出不规则的花。
周杨靠近她,像哄小孩般地说:“这样哭不舒服,靠在我肩膀上哭。”
她不想哭,身体没有那种放肆哭的记忆,可此刻,眼泪奔涌,在失控之前,落进温热的怀抱。
周杨的手顺着她后背,从脖颈到腰,一下一下的,带着让她安心的力量。
满腹委屈倒出大半,蒋南忽然无措,她慢慢直起身子,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
可是,眼前却是刚哭过的狼藉,他的运动服被濡湿大半,他穿得本来就少,这样会冷。她抽嗒地说:“去换个衣服吧,对不起。”
周杨说不用,伸手把薄被拽过来,伸展开披在她身上。
她这才抬头,“你为什么没去旅店住?”
“没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他语气认真地说着敷衍的话,蒋南气的眼泪又流出来。
她自言自语般,“你还年轻呢,这里这么冷,万一冻死了呢?”
周杨转头看她,唇角弯着,“哪那么容易死。”
“我爸就是冻死的。”
蒋南看着他,眼睛通红,“他在我两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天,他喝了酒,睡在马路边……”
“别说了。”
周杨忽然抱住她,箍得她喘不过气,她哽咽着,“所以我让你去住旅店就去啊,怎么就不听话呢?”
她抽泣着,手攀上他的胳膊,“我还以为你在那呢,今天下雪,还我都没想过你。”
周杨抱得她更紧了,下巴窝在她颈窝,闷闷地说:“对不起。”
凌晨两点,夜晚最冷的时候。
周杨握着棉签,轻轻把她手指上的血迹擦干净,几条浅浅的伤口分布在掌心和指尖,早已经结痂。他仔细检查,目光触及到手腕的青紫,眉头皱起。
他盯着那片,轻声说:“还哪里有伤?”
蒋南把手缩回袖口,回避他的目光,“没有了,就这一点。”
“好。”
他拿着沾血的棉签,指尖碾着,目光落到她的脚上,没穿袜子,脚底也是红红的一片。
“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没事。”
周杨把棉签扔到地上,起身说:“我背你走。”
“不去。”
蒋南缩着脖子躲在被子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
“伤口得消毒。”
“没事,你出生时都没去医院,不也长这么大。”
周杨垂眼,嘴唇抿成一条线,“你跟我不一样。”
她应该在洋楼里,在铺满阳光的露台里,在宽敞舒适的豪车里,她是一朵娇艳的花。
而不是现在这样,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披着他的破被子在这里。
“走,听话。”
他双手拄在床边,眼下一片青黑,短短两个小时,胡茬全都冒出来,疲惫得像三十多岁的憔悴中年人。
蒋南看着他,忽然伸手去碰他的胡茬,坚硬,指尖刮过一片麻痒。
“就让我在这安静一会儿吧,求你了。”
外面的雪或许还在下,潮湿的仓库墙壁结了一层白霜,空气像磨好的冰刀,窥探暴露的皮肤。
蒋南蜷成一团,侧躺在床边,身上的疼痛渐渐被睡意覆盖。
周杨后背贴墙,和她中间隔了银河那么宽,在狭窄的小床上以这样姿势对视的两人,莫名的奇异。
“墙很冷吧?”
“不冷。”
蒋南把被子匀给他一半,意外地感觉到他的紧张。
“你靠过来一点。”
就算被子分给他,也因为中间大面积空白变得无用功。
可他却像坚定的锡兵,拳头攥紧,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既然他不来,蒋南便支着胳膊靠过去了。
周杨身体几近僵直。
这样贴着,倒不觉得冷了,蒋南额头抵在他胸口,耳边是他剧烈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环在他的腰上,这样,贴得更紧了。
他的腰很瘦,蒋南的胳膊刚搭上,手腕就触到床板,虽瘦,却很热,热量透过卫衣传到她身上,她满足的闭上眼。
身体渐渐回温,蒋南却觉得某一处的异样,她不动,睁开眼睛,眼前是黑色布料,耳畔是极力忍耐的平缓呼吸。
“你除了想开饭店,还有别的梦想么?”
周杨声音低哑,“没有。”
“不想结婚么?”
“我太穷,会拖累别人。”
蒋南手指无意识地摩擦他的腰侧,那里硬得像石头,很热,舍不得离开。
“你都有梦想,怎么会穷?”
“你觉得我不穷?”
他的反问带着沉重,像背着二十年的过往下的赌注。
蒋南说:“不穷,比我富有多了。”
她的回答坦诚,周杨不自觉瞳孔紧缩,压抑着抱紧她的冲动,轻轻把手环在她的后背。
那里一片冰冷,感受不到一丝皮肤的温热。
周杨用力拢着她的肩,把她扣在自己怀里。
他嗓子发紧,有些哽咽,“你不嫌弃我?”
“不嫌弃,我嫌弃我自己。”
蒋南声音闷闷的,嘴唇翕动,麻痒在他胸前炸开,蔓延,一片燥热。
他低头,下巴抵在她头顶,她的头发柔滑,散着甜香。
他控制自己吻她发丝的冲动,红着眼睛说:“跟我走好不好?”
“走?”
蒋南眼泪溢出,却模糊地看到一片光亮。
可是,她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就像他也不知道她的一样。
“我有钱。”
“有多少?”
他顿了一下才说:“十万。”
蒋南皱眉轻笑,忽地来了困意,眼前渐渐朦胧,昏睡过去之前,她轻轻呢喃:
“那可不够。”
天边微亮,窗外透进不真实的白色。
蒋南咬牙起来,小心地不弄出声响,却在刚直起身子时,触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对不起,吵醒你了。”
“没有。”
睡了几个小时,身上更疼了,每动一下都是煎熬,从床上下来,短短两分钟,她鼻尖就沁出汗。
她不想让他看出异样,故意垂着头发。
周杨起身,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她的脸上,蒋南穿鞋的样子有些狼狈,肩膀和后背剧痛,越急越穿不上。
床板吱嘎,周杨迅速下地,弯腰把她脚握在手里。
蒋南大脑空白,脚在他手里忽然没有知觉。
他不理会,粗糙的指尖摩擦她的脚背,动作轻柔地把她的脚穿进鞋里。
借着亮光,她才仔细看到他的手,纹路很深,骨节粗大,指甲旁边都是血痕,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他熟练地系好鞋带,双手捧着鞋,轻轻放在地上。
他抬头看她,眼里是探究,还有没得到回复的问询。
蒋南垂头不敢看他,小声说谢谢。
一声轻叹后,他起身,弯腰钻出仓库,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接水打扫的声音。
快要营业了,她不能再拖了。
咬牙钻出仓库,周杨正拿着拖布沾水,他胳膊长,拖把抡出两米远,几个喘息的时间,整个工作区就完工了。
蒋南贴着墙走,尽量不踩脏他擦干净的地面。
吧台里,电话放在角落。
她拿起电话,按下熟悉的号码,瞬间接通。
殷凤娇的声音疲惫,听到她声音后,转为高亢的哭声,蒋南握紧电话,浑身无力。
放下电话,她转头,看到周杨站在旁边。
宽大的工装挂在身上,肩膀破了口,能看到里面的皮肤,很白,也很瘦。
他说:“又要走了了。”
蒋南咬着下唇,精神还没从电话里的震惊解脱,她点头,没说话。
周杨垂眼,眼下青黑更重,胡茬已经很长,显得脸上脏脏的,他转身,又迅速回来。
一摞钱放在吧台边缘。
蒋南低头看,呐呐地说:“这是?”
“退回的房钱。”
蒋南摇头,心里却挣扎,她需要钱,如果嘴硬不要的话,她连怎么找殷凤娇都是问题。
周杨转身,拿着抹布扔进水池里,又迅速拧干。
“拿走,本来就是你的。”
他把抹布扔到吧台上,一副这东西碍着他干活的样子,蒋南拿起钱,低头放进卫衣兜里。
卷帘门已经大开,清冽的寒气与屋内的潮气混合,让她想起小时候没暖气的房子,风吹过屋外晾的干菜,再从窗户缝进来,一样的味道。
她说:“那我先走了。”
周杨不吭声,麻利地把吧台擦干净,又去洗抹布。
蒋南走到门口,心情像被腌了一冬天的酸菜,她跨过门时,忽然听他说:
“我等你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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