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

    令肆被脱下华服,身上素白中衣,四处黏了肮脏血迹。

    负责审理太子一案的,原本是人称公正的刑部尚书慕容修,但翡子满不想让令肆有翻身的余地,他决定亲自审理。慕容修胆小怕事,闻到不对劲的味道,想着太子这次难以有翻身之地,自然就称病让给三王爷主审。

    “你好歹是我五弟,只要你签字画押,虽当不了太子,我也能让你平安无事。”

    翡子满本就是冲动的性子,他见之前被父皇夸耀的弟弟如今落到他的身上,心中畅快不已。他的手上已经有一份拟好的罪状书,只要逼他认,他就能废黜他。

    此时的令肆四肢被捆在刑台,肩上、背上已有赤红鞭痕,唇有血迹、头发紊乱,可谓狼狈。人靠衣装马靠鞍,哪怕如令肆天生高有七尺,气质出众,在牢狱之中不修面容衣装受刑,好似美玉混入水沟之中,也是难堪。

    “三哥——”令肆停顿。

    翡子满心疑,他见令肆好像有话要说,反正人在他手上也逃不了,就问怎么回事,赶紧说。

    “你应当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令肆道。

    “你想说临连?那家伙称病,今早都没上朝。”经令肆这么一提,子满开始思考了起来。临连和他争了那么久,没理由这次就不争了。但子满想了想,狐疑看了一眼令肆,又道:“管他怎样。我就和你说实话,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你这罪名都跑不了,必须签字画押。”

    令肆皱眉,他知道子满迫不及待想要除掉他,以至于根本不关心翡临连是否会给他一击。于是令肆用着平静的双眼看着他,带着血痕的唇艰难启开:“那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签。”

    “顽固不化,我就不信了。”翡子满没耐心了,向狱卒喊着:“杖刑二十!”

    很快,令肆便被拽到了冷木板之上。一棍子就忽的下来了,打了十几棍后,他几乎觉得自己的骨头就要断裂了,死死咬着的唇裂开,上边血珠鲜红。

    接下来的几棍子狠狠打了下来,令肆的脊椎痛得没有知觉,但他仍撑着一口气,是不甘心、是不服气。

    “我看着都痛。”子满坐在板凳上打着哈欠,又再问一句:“签不签?”

    这个问题当然是石沉大海,令肆不肯说一句话。

    “呵。”子满冷冷看着令肆,道你这个硬骨头能撑到什么时候,即刻又命令道:“拿一盆子盐水过来。”

    “会出人命的。”那个狱卒弱弱地提醒了一声。

    “怕什么,出了什么事还有本王在!”子满的虐待心起来了,他丝毫不把令肆当人,又喊着那个狱卒:“那么优柔寡断,你到底还要不要干这行了!”

    “是是是。”那个狱卒不敢抵抗,听从拿了一盆子盐水过来。

    “慢慢吞吞。”子满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就拿起了那狱卒手上拿的那盆子盐水向令肆走来,狠狠泼了下去。

    盐水渗入,伤口仿佛要炸裂,那一阵阵的刺痛狠狠刺激着令肆,他身上有些结疤,却又被那盐水刺激得,痛得要昏倦。令肆紧紧握住拳头,强行忍住。

    “现在签不签!”子满又去拿起了带着刺的鞭子,三两步走到了令肆面前,故意让他看见。

    但令肆仍然咬牙咬唇,一言不发,他身上的冷汗、热血一点一点滴在木板上。

    子满咬牙切齿,就没见过这么难撬开的骨头。他拿起手上的鞭子狠狠甩了下去,没有丝毫留情。那刺鞭的力气的确是重,落在令肆的身上,脊椎旁已是血肉模糊。

    “打得我都累了,你等着!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打下了几鞭子,子满已经开始喘气了,他揉了手腕,气急败坏再想要打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他。

    “三王爷,不好了!”

    一个太监连忙跑来,满头是汗:“边疆传令,说是季国突发袭击吞下一整个宁国,现正朝着北塞挺进!荀将军传信到京都,请令征兵役,对抗季国!”

    “什么!”子满慌了。他以前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大了是放荡自由的王爷,不曾遇见什么大事,如今真遇见事情反而慌张失措。他脸色苍白,又忐忑道:“不可能啊,荀将军的兵力怎么会不够用呢?”

    令肆背部痛得厉害,但他的头脑仍然清醒。至他下狱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荀缪必定是飞鸽传给了荀将军此事,所以将军奉旨援军,勤皇的军队应该在路上了,以至于戍守北塞的人不足以对抗季国军队。

    不过怎么可能这么巧,才几天而已,季国的人怎么会知道翡国的国内事,从而进攻宁国、南下进攻北塞?除非季国人在翡国有内应。难道是翡临连卖国?却没有理由,自己下位后,临连只要用丞相和太尉的力量就可以控制局面,根本不必通敌国,让自己地位不稳。

    季国大军压境,吞下宁国和我国北塞。必然是有人料到自己会继承父皇意志,用虎符召北塞军队入京,削弱北塞防御力,然后利用季国的军队威压,从而谋得什么利益。究竟会是谁,做出如此可耻的卖国形迹!

    令肆的眼睛已经模糊,痛楚让他无法再仔细深思。他恍然想起阿骛与他说的,当年明鹤公主与阿骛从宁国来翡国求助,千里来和亲,却轻飘飘等了个“不出兵”,母亲该有多失望,他不敢想母亲是不是含恨而死。现在自己被人陷害入狱、自身难保,竟什么都做不了,如自己的母亲一样……令肆眼眶里的泪掉了下来,掉得悄无声息,又痛得渗人。

    “丞相、太尉等大人都在御书房,四爷也已经到了,都等着三爷呢!”那太监又说道。

    继而,三王爷翡子满就仓促离开了监狱。

    留下的令肆再也撑不住,硬生生痛昏了过去,狱卒见此,或是为了讨好翡子满,将他再次关押了起来。

    午时,有个人影走了进来牢狱,特意来了令肆的牢房。

    “太子、太子。”

    好像有人在喊自己。令肆恍然抬头,只觉得面前好几道影,他想自己大概头晕发烧了,但他坚韧仍是撑着意识,他凝神看着,发现这副面孔熟悉,正是父皇的随身太监仁丘。

    “他们疯了,一个个都疯了。”仁丘一边给令肆解开绳子,他的眉头紧蹙,一边说着:“季国入侵,四爷说三爷私会季国间谍,据说证据确凿,就当着那些大人的面在御书房以通敌罪捕了他,在场的陈太尉和皇后都是四爷的人,三爷无地辩解,他性子冲又不愿入狱受辱,直接撞柱而死!如今大概是四爷主事。”

    仁丘刚解完绳子,刚要搀令肆,却发现他根本起不来,仁丘又仔细看了,发现令肆背部的伤重得触目惊心。

    “陛下九泉之下若知道太子殿下如此受罪,必是心痛。”仁丘轻叹,他的手颤着不敢碰令肆的背:“趁着那些狱卒不在,老奴背您出去。”

    说着仁丘就底下身子,想要背着令肆。

    令肆未动,他缓缓摇头,叹道:“我知道出不去的,公公,起身吧。”

    仁丘听了这话,仿佛当日听皇上说话一般,两眼通红都是泪。

    “听我说。”令肆深呼吸,他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扯到背上的痛,但他仍然咬牙讲着:“这场事变是外臣谋逆。外臣的首要敌人是四哥,反而不是下狱的我。三哥已死,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这个人一定会杀了四哥。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必是陈太尉。”

    “竟是陈太尉,这个贼人!”仁丘听此怒了骂他。

    “我有一事相问。”令肆又喘气,他觉得自己是空气中的鱼。他按住仁丘的手臂,问他:“荀将军派来京城的勤皇军队快到了吗?”

    令肆想着,荀缪应该也快带着军队来京城平叛了。只要京城的事情解决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老奴没听说此事。”仁丘闻所未闻,他摇头。

    “公公,荀将军是如何兵力不足的?”令肆觉得不可能,这是什么变数,为了保险而行,他给那位学士和阿骛各一半虎符。不论是虎符加圣旨,又或者虎符加荀缪,不管哪个方案,都有办法调动军队才是。

    “老奴不知晓,真要说来,只听说北塞有一大半年轻力壮的士兵卸甲归田了。”仁丘虽不知道令肆在问什么,但还是回答他所知晓的。

    令肆沉思。皇上已死,调动塞北军队的权力只有他而已。毕竟自己手上握有两个虎符,如按照自己的期望,军队应该快到京城才是,怎么可能让边疆士兵卸甲归田?命令如此不一致,必是有问题。不管是阿骛或者荀缪,都不可能背叛他。而那学士就算别有用心,只有半个虎符,却不出动圣旨,也不可能调得动北塞军队。

    如此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自己传出去的两个虎符,都落在了政敌的手里。

    令肆皱眉,不报任何希望,再次问着:“公公可知道,是谁给荀将军传的令?”

    “是周统领,听说是奉了陈太尉的令,用虎符调的兵。”仁丘想到就回了。

    听到这里的令肆目光暗淡了下来,他浑身颤抖,手也不停颤着。

    无用了,万事皆休!

    那学士且不论,阿骛她必是誓死守护虎符的,她护着的虎符落在了陈太尉手里,阿骛岂非凶多吉少……

    朝堂之上也如令肆所料。

    丞相和皇后势力再如何强大,终究是陈太尉手握兵权。翡子满一死,陈太尉就迅速变了一副面孔,义愤填膺说是翡临连派人杀的皇上,他的证人竟是侍女沉臻、证物也在临连的衣袖里找到。

    证据确凿,陈太尉不再伪装,当即下狱翡临连,同时派御林军包围了丞相府。只要丞相府里的人敢出来一步,即斩。为防夜长梦多,当夜,陈中天就亲自毒死了翡临连。他很晚回府,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儿子在正厅等着他。

    陈中天知道自己做了弑君的事情,心中压抑痛苦,一回来看见了儿子,安宁了许多。

    “皓儿还不休息?”陈中天笑着,然后朝着浔龄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此次取来太子的虎符,你功不可没。我的皓儿终究长大了,可以为爹做事了。”

    正是此事,让陈浔龄忐忑不安。陈皓,字浔龄,是陈中天的‘嫡子’。

    “爹。”被愧疚磨了许久的浔龄拉着陈中天的手臂,面色凝重,他恳求着:“爹你已经达成目的了。能否不要杀了太子?他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

    浔龄对令肆有愧,毕竟是他恩将仇报。

    当日,浔龄一收到虎符,就想着应当和父亲商量商量。于是回头就把它给了陈中天,陈中天收下虎符后,直接向浔龄透露了他的计划,然后告诉浔龄虎符要两个才能调得动塞北军队。于是浔龄故意派人蹲守荀将军府,把那个老侍女抓了起来。浔龄相信那个老侍女手上必然有虎符,不停在逼问她。那老侍女极其顽固,他是亲自杀了她,割破了她的喉咙,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才得到的虎符。

    这一切的确是浔龄向陈中天证明自己的邀功,只是浔龄做了就悔了。浔龄心中有愧,他自然查到那叫阿骛的侍女是翡令肆的乳娘,他此举,相当于杀死了令肆的母亲。浔龄害怕至极,他在想若自己不能为令肆做些什么,自己永远不能从愧疚里走出。

    这几日,浔龄恶梦连连。

    她的梦里无不想着令肆,想着那个极其信任于她、尊敬她女子身份、救了她一命的美好男子。浔龄怕见到令肆,怕见到狼狈不堪的令肆,她一想到自己做出这种事情,心宛若刀割。她觉得自己肮脏下贱,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又或者根本无法和当初那个雪日里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的翡令肆相提并论。

    浔龄觉得,令肆是雪里的冰玉,他才是真正高贵的太子。

    “你为翡令肆求情?”

    听了儿子说的话,陈中天的笑突然变淡,他用极为审视的目光看着浔龄,语重心长道:“爹知道你心软,因为雪崩时他翡令肆救过你。但你一定要想明白,皓儿,爹一旦登上龙椅,你便是太子。你为前朝太子求情,你担保他一定不会杀了你?”

    “儿担保,他没能力杀了儿臣。”浔龄的目光炯炯有神。

    “爹明白了。”陈中天见浔龄难得这么认真,心想这翡令肆也是足有运气。不过,他自然是忌惮在塞北仅次于荀将军的翡令肆。既然要让他活,他必然要亲手毁了这个高贵的太子。

    不久,新皇陈中天登基,国号‘宸’。

    新皇上位就立其嫡子陈皓为太子,手握完整的虎符,掌管全国军队。朝臣没人敢反,皆迎新皇。同时,新皇和季国使者签订条约,割地一半的宿州、不参与被吞并的宁国的事宜,博得一时的休养生息。

    至此,内忧外患都已平定,随后新皇又做了一件事——

    他亲自废了前朝太子翡令肆,让他入了贱奴籍,在他的手臂上用火烙印下了“奴”字,赐名“猪猡”,把他流放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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