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公安助理员欧阳阁有一辆富士牌自行车,是组织上分配给他使用的。

    洋车子嘛!要么人骑车,要么车骑人。

    有时候为了赶时间抄近路,免不了就要扛着它翻大沟趟小河,幸好不是山区,扛着它爬山的机会倒是从来没有过。

    欧阳阁从肩上卸下洋车子,再把驳壳枪往背后一甩,单手扶住了车把,另一只手一拍后车座,“快,小姑娘你坐上来,我载你去医院,都是好路,快得很。”

    此时进入五十年代才第二年,白柳庄青年男女之间古风犹存,女孩们遇到非亲非故的男人来说话,脸还是会红。

    男女授受不亲这个思想还顽固地存在她们的潜意识中。

    坐洋车子是要搂腰的,小姑娘柳青的脸瞬间红了,比她手上流的血还要红,“不,不,不用了,我包好了。”

    欧阳阁看了一眼柳青所谓包好了的伤手,一把干土暂时堵住了伤口而已。

    欧阳阁倒也不奇怪,这地方的人对小伤口都是如此处理的,只要身体棒,也不能说没有作用。

    土!确实能止得住血,只是他们不懂万一感染的可怕后果。

    如今被欧阳阁他这个区公安助理员正好遇见了,人民公安为人民,他不能不管。

    说话间流血已经把干土渗透,眼看小姑娘刚刚搭建的泥土堤防就要被血流冲垮。

    “小姑娘你看,又流血了。”

    小姑娘柳青倒也果断,听了欧阳阁的提醒,顺手从肩上拿下了她的白毛巾,再顺手一裹!

    血,是被止住了,白毛巾可就没法看了,血泥一片片。

    “这怎么行,你一个小姑娘家,留下疤可就不好看了。快,上车,咱们还是去医院。”

    柳青更羞惭了,后退了两步,“不,不,一会就好了。”

    说着话,她举起了伤手给欧阳阁看,“诺,您看”

    小姑娘年纪小,才十七岁,正是爱美的年纪。一举手,她瞬间看见了她爱惜至极的白毛巾的埋汰模样,心疼至极,一下子大哭了起来,“啊,白朵,俺的白毛巾。”

    白朵是她的小伙伴,两个人结伴到河堤来打猪草,柳青不小心割破了左手食指,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扛着洋车子从河里爬上来的欧阳阁偏来咋咋呼呼地捣乱。

    白朵不怕血,也不心疼柳青的白毛巾。和柳青一样,她又怕又羞的也是欧阳阁这个男人非亲非故来献殷勤,一把拽住了柳青说道:“姐,咱们回家。”

    欧阳阁虽然贵为带枪的干部,其实岁数也不大,刚刚二十三岁而已,也是爱笑的年纪。见柳青不心疼自己割破了的手而心疼一条毛巾,本待要笑,可他毕竟是为人民服务的,强行忍住了笑,对两个仓皇逃跑的小姑娘喊道:“哎,你们不认识我是谁吗?就怕得逃跑!打的猪草不要了?”

    猪草不是好东西,四处田野里都是,自从分了地,河堤荒野不再是柳大户的私产,全都随便人割。但镰刀和背篓却是值钱物事,丢了回家要挨爹娘训的。

    白朵年纪更小,她才十六岁,可是她胆子比柳青大,转回身瞪起了她的大眼睛,“你一个当干部的,不能抢俺俩的东西吧!”

    “你们两个白柳庄的吧?既然知道我是干部,还不跟我去医院!”欧阳阁用了命令的语气说道。

    两个姑娘实在不明白区区镰刀割破了手指为啥要去医院。

    柳青还在心疼她的白毛巾,白毛巾比仲秋八月棉花田里新炸开的棉花还要白,厚墩墩,软腾腾,三个土手帕接在一起也没有它大。是她哥哥上个月托人从城里带回来送她的,说是上海工厂里生产出来的,那种密实和柔软,又硬又稀的土布是不可能比得了的。

    毛巾是公家发给他哥哥的,他哥哥不舍得用,两百里路托人带回来送给了她、她平时也舍不得用,日常擦汗都还是用兜里的一块土布手帕。

    白毛巾搭在肩膀上只是为了好看的。

    一个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羡慕,“柳青你的洋毛巾真好看。”

    “不是洋毛巾,是咱们中国上海造的中国毛巾。”柳青总要和人家认真解释。

    如今她的洋毛巾在欧阳阁的催逼下连羞带急弄脏了,心疼加上恼怒,不由地出声谈起了条件,“你赔我的白毛巾,我们就跟你去医院。”

    “啊!你要我赔你的白毛巾?”

    小孩子心性,有理没理,一定要与小姐妹站一个立场的。小小年纪的白朵有名的泼辣敢言:“对,你赔上一条青姐姐的洋毛巾,我们就跟你去医院。”

    欧阳阁被气笑了,“呵呵,你们家大人是谁?我去和他们说说这个理。还洋毛巾,这是咱们国家自己造的中国毛巾,懂不?不能说是洋毛巾。”

    小孩子最怕的是向家里大人告状,最恨的也是这个。尤其白朵,他爹白莽以前是一个小商人,新社会里要夹着尾巴做人,对她管教非常严格,行差言错了,一定是要惩罚不准吃饭的,不闹个三天不算完。

    “哼!告状精。”

    “哼!告状精。”柳青也重复了一遍。

    任何一个青春女孩子无可奈何的生气样子都是好看的,欧阳阁的心霎时间无比柔软了起来,同时他也不想当个别人眼中的告状精,好在公家也给他发过毛巾。

    “好吧!就赔你们一条上海毛巾。走,去医院吧!”

    柳青看了看白朵,白朵看了看柳青,异口而同声转向了欧阳阁,“真的?”

    “我是你们的公安助理员,你们总得认识我吧?公安助理能骗你们小孩子吗?”

    “我们不坐你的洋车子。”柳青又开出了条件。

    “好,不坐就不坐。咱们用洋车子驮你们的镰刀和背篓。”

    白朵的嘴巴得了机会是从来也不会饶人的,“你还是公安助理员呢!懂不懂啊!都新社会啦,谁还偷东西。”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那就开步走吧,不到三里地的事情,说不了几句话就到了。”

    “谁给跟说话!路上你也别和我们说话。”白朵嘴里依然不饶人。

    “好,好,不说话,不说话。哦,我忽然想起来了,你爹是不是白莽啊!”

    “不告诉你。”

    柳青毕竟大了一岁,心思多一点,“白朵,你别耍厉害了。咱让他骑车先走,咱们自己去医院。”

    一语提醒了欧阳阁,“对,对,这姑娘你名字叫青对不对?你姓什么?”

    五十年代时候,乡下地方,男人直接问女孩子的名字也是一种不讲礼教的莽撞之举。

    欧阳阁一个外来干部可以不在乎礼教,柳青不敢不在乎,她低下了头,以掩饰她的又一次脸红,声音很低,“我姓柳,柳青。俺哥叫柳白。”

    欧阳阁瞪大了眼睛,“柳白是你哥?”

    “咋啦!你认识柳白哥哥?”抢话的又是白朵,“柳白哥哥比你官大,他在城里当公安。”

    “哈哈哈,我当然认识他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你们兄妹用这两句诗起的名字对不对?柳青原来是你,我去过你家一次咋没看见你?你会不会骑车?你要会骑车,你骑车先去医院,我在后面跑,绝对跟得上你。”

    欧阳阁去柳青家的那一天,她听从母亲的命令躲了出去,请了堂哥柳东去陪客。

    柳青自然不能向欧阳阁解释白柳庄的规矩未婚女孩子不见男客这种事情,她只能回答她会不会骑洋车子,她的头低的更低了,“我不会骑车。”

    “没关系,我先去医院让他们准备,你们随后跟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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