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困难啊。
秧宝记在了心里, 下午放学归家,抱出一个盒子,满满一盒侨汇券。
小家伙坐在屋里的地毯上, 身边围绕的生日礼物小猫多福和一只叫吉庆的小黄狗,问进屋的沐卉:“妈妈, 安家都需要什么?”
“谁要安家?”沐卉刚从学校带了一筐瓜果蔬菜回来, 学校分的废弃实验田, 如今进入大丰收, 下午课不多,她给拔了拔草,引管浇了遍,半湿的衣服已经干了, 沾着泥泞。
“杨老师……”秧宝把从王研研那听来的消息跟沐卉说了遍。
沐卉边听边打开衣橱,挑了套内衣裤,找了条棉麻长裙,丢进衣篮,盘腿往闺女对面一坐,取出捆侨汇券打开, 挨张撕下上面的工业券,随之拿扎头的素白皮筋一捆,又撕了几张油票、布票、棉票、煤票,递给闺女:“有这些就差不多了。”
“哦, ”秧宝爬起来,把票证往书包的侧袋里一塞, 转身往沐卉背上一扑, 热哄哄的小身子贴着妈妈的背, 双手揽着她的脖子, 头她颈窝亲腻地拱了拱,“妈妈,你要工业品购买券干嘛?”
“给家里添台冰箱,买三台热水器,一台装在前面的浴室,另两台分别安装在东西厢的小房。”夏天穿得清凉,再来回往前院跑着洗澡就有些不便了,她准备星期天在家,把两间小房改建成卫生间。
“买冰箱,那是不是可以在家做冰棍了?”
“嗯。”
“什么时候买?”
“明天吧。”
“哦。”秧宝松开沐卉的脖子,坐下帮沐卉一起撕工业券。
很快便撕了厚厚一沓,点点,差不多了,沐卉拿皮筋一捆,放进自己惯用的手提袋里,提上衣篮去前院洗澡换衣。
秧宝收起剩下的侨汇券,洗洗手,端坐在古琴前,练习爸爸教的《渔翁》。
宋梅香切了碟水果送来,往小几上一放,轻手轻脚地又走了。
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曲子练熟,秧宝才站起来活动了下身子,奔到小几前,捏起片西瓜尝了口,没有在云省吃的甜。
脚下的多福、吉庆急得直扒秧宝的裤腿。
秧宝端着碟子蹲下,把手里咬了一口的西瓜喂给多福,另拿了块给吉庆,一人一猫一狗,没一会儿就把一碟水果吃完了。
“没了。”碟子朝两小只亮了亮,秧宝站起来,带它们出了屋门,穿过葡萄架,越过垂花门,走进厨房,耸了耸小鼻子,“好香啊!宋姨,你卤蚕豆了?”
“嗯,吃吗?”
“吃。”秧宝把碟子递给她。
宋梅香接过空碟放进水盆里泡上,另取了只碗,拿起笊篱捞了小半碗,“先尝个味,等会儿该吃饭了。”
“嗯。”秧宝环抱着白瓷碗,抓了把蚕豆拿水冲冲,蹲下喂多福、吉庆,等两小只吃完,拿肥皂洗洗手,秧宝边吃,边抱着碗出了家门,往门口的石墩上一坐,听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娘谈古说今。
不一会儿,小豆子的爸爸一身泥泞地骑着辆咣当响的破自行车,从郊区回来,长腿一支,在秧宝家门前停下:“秧宝,吃泥鳅吗?”
“吃。”秧宝说着,捧着碗噔噔跑到自行车后面,踮着脚往水桶里瞅了瞅,不只有泥鳅,还有两只一斤多重的甲鱼和一些螺丝。
“程叔叔,甲鱼卖吗?”
家里的老爷子会吃,甲鱼煲更是他的最爱:“不卖,程叔叔送你一只,螺丝要吗?”
“要。”
程宏春支好车子,拎起水桶随秧宝进了颜家。
“宋姨,程叔叔来送泥鳅、甲鱼和螺丝了。”
宋梅香闻声出来:“程同志今儿又去郊外了?”
“嗯,闲来无事,随便逛逛。给你放哪?”
宋梅香拎了个陶盆放在厨房门外,倒了些水进去,程宏春伸手拎起只甲鱼放进去,接着用小漏网舀了些泥鳅和螺丝。
泥塘里逮来的,得吐两天泥才能吃。
知道程宏春好酒,宋梅香进屋给他捞了一大碗卤蚕豆,拎了瓶二锅头。
程宏春也不客气,拿上东西转身就走,片刻,小豆子过来还碗,宋梅香给他拿了个甜瓜。
沐卉自己种的甜瓜个不大,甜度还行,就是长得不太好看,颇有些歪瓜裂枣之嫌。
半碗蚕豆吃完,秧宝放下怀里的碗,拿棍拨了拨盆里的甲鱼:“宋姨,我想吃老蚌怀珠。”
“好,明天给你做。”
沐卉洗澡时顺手把衣服也搓了搓,投涤干净拿衣架一撑,往院里的麻绳上一挂,扯下头上的毛巾,一边擦头,一边问道:“秧宝,你爸和哥哥们呢?”
“去菜市场买西瓜了。”这会儿的西瓜差不多都下来了,成堆地撂放在菜市场门口,不要票,几分钱一斤,几毛钱能买一麻袋。
“这么久还没买回来?”
宋梅香边炸红薯丸子,边道:“买瓜的人多,隔壁都是推着板车去的,看那模样,一家最少都要一麻袋。”
说话间,人回来了。
秧宝手里的小棍一丢,快步跑了过去。
三轮车里堆放了十几个大西瓜,沐卉看了眼:“我种的都下来了,怎么还买这么多?”
“你种的不好吃,”竟革拍拍车里的一个大西瓜,“这些我们尝了,沙瓤的,老甜了。”
沐卉抬手给了他一个钢镚:“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嫌弃上了。”
子瑜偷笑一声,和俊彦一起把西瓜一个个搬进餐厅,放在地上一角。
懿洋洗洗手,端起宋梅香熬的酸梅汤,倒了几杯。
西瓜搬完,一人捧着杯喝。
颜东铮跟人说了会儿话,才从门外进来。
第一锅丸子出锅,宋梅香捡出一碗来给孩子尝味,用红薯粉、豆粉和面粉混和活面,擀皮、包馅、团圆,炸出来的丸子,外皮又焦又筋,一口咬下,满满的都是带了葱姜的肉香。
用来煮出来的酸辣汤,格外好吃,团而不散。
颜明知从学校回来,家里的饭菜刚刚摆上桌,西红柿炒鸡蛋,拍黄瓜,肉沫茄子煲,炝炒空心菜,卤蚕豆,泡的小菜,红薯丸子汤,主食是杂粮面窝头,掺了白面、加了点奶粉的窝头又软又宣,吃完饭切一个西瓜。
捧着西瓜,带上收音机,大家三三两两地拎张小凳或是搬把摇椅出了家门,凳子、摇椅往大门外一放,打开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响起,往椅上一躺,摇一把蒲扇,吹着小风,好不惬意。
孩子们跑来跑去,捉猫猫,打仗,或是拿把手电照知了猴。
竟革带着一帮小子,没一会儿就捉了十几只。
泡在盐水里搁一晚,一个个褪去知了壳,展开透明的双翅,身子也跟着长大了几分。
扯去翅膀,洗干净,拿油一煎,撒上自制的椒盐、辣椒面,那个香啊,竟革一气儿能吃小半碗。
秧宝亦是吃得满嘴油光,懿洋是一个不尝,星际有虫族,放大版的知了猴,口器插进人体,瞬间能将人的血肉吸食干净,只余一层皮覆在白骨上。
懿洋看眼跟竟革抢食最后一只知了猴的秧宝,心中纳闷,难道是在星际那两年,他忘记给小家伙科普知了虫了?
秧宝疑惑地看看他,又低头瞅眼手里抢来的知了猴,犹豫了下,不舍地往他嘴边一送:“大哥,给你吃。”
懿洋身子往后仰了下:“大哥不吃,秧宝自己用吧。”
“真不吃?”
“嗯。”
秧宝忙把肉剥出来往嘴里一塞,嚼巴嚼巴,捧起碗喝了口粥,伸手去拿窝头。
颜东铮忙扣住她的腕子,拿起湿毛巾给她擦了擦手和油乎乎的小嘴。
用过早饭,大家出门上学。
一同走的还有苏俊彦,上月,他身体好后,通过考试进了附中初三(2)班。
今天,附小期末考,数学、语文,两场考完,竟革被张栋接去大院,只等院里的初高中生考完试,和他们一起进入集训班。
秧宝当天没见到杨圆圆,听吴老师说,请假了。
翌日,秧宝和王研研、朱慧慧、张子和等人又参加了两场升学考。
从考场出来,秧宝和王研研、朱慧慧慢悠悠地走在校园内,说着暑假的打算。
王研研是王爸爸的小尾巴,不用说,暑假肯定要跟他一起去故宫上班的。
秧宝想先去小石村住几天,等爸妈放假了,一起去云省。
朱慧慧犹豫了会儿:“我妈让我跟她一起出国。”
“出国?!”王研研惊呼了声,跟秧宝对视一眼,她爸妈刚离婚那会儿,就提过这个话题吧,“还回来吗?”
朱慧慧扯了根狗尾巴草,烦躁地甩了甩:“不回来了,她说,先去港城,从港城转去澳门,然后飞往加拿大……”
秧宝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蜂蜜薄荷水:“还可以这样出国啊!”
王研研恨恨地点了下秧宝的额头,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怎么想的?”
朱慧慧抿了抿唇:“我……我想去……”她是妈妈带大的,离婚时说好的,母女俩三五天见一次面,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相见的日子拉得越来越长。
她怕,若是不去,这一别……日后就再也见着不了。
秧宝惊讶地瞪圆了眼:“你走了,老师和朱爷爷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吗?”
“哦,也是。”秧宝点头,“什么时候走?”
王研研气得拍了下秧宝的肩:“你怎么这么好说话?”
秧宝白眼一翻:“我拦得住吗?”
王研研跺了跺脚:“你都没有劝……”
秧宝做了个请:“劝人我不行,你来。”
王研研看着朱慧慧长长叹了口气:“算了,想去就去吧,等我们长大了,她要是还不回来,咱俩想办法去看她。”
秧宝点头。
三人溜溜达达回了京大家属院,秧宝今儿有舞蹈课,王研研这会儿不想回家,三人一起上了楼,门一开,元珍已经换好舞蹈服等着了。
秧宝放下书包,去舞蹈室换上衣服和舞鞋,跟元珍学民族舞《彝家小妹》。
既然决定了,朱慧慧便开始收拾行李。
王研研捧着朱爷爷切的半块西瓜,坐在凳子上,边拿勺子挖着吃,边看她收拾:“朱慧慧你又不是明天就走,这么急干嘛?”
朱慧慧放下叠了一半的衣服,往地上一坐,胳膊环着双腿靠在了床尾:“我怕……再等两天我又舍不得走了。”
“那就不走了呗。”
朱慧慧瞥了眼没心没肺吃得正欢的家伙,气得哼了声:“你说得倒是轻巧,不走,我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妈了。”
“她不回来看你?”
“飞机票那么贵,她手头又没多少钱,怎么回来看我?”
王研研抱着西瓜往她身边一坐,惊讶道:“那她怎么养你?”
朱慧慧的手指在木地板上划了划:“我的生活费,我爷奶出。”
王研研不傻,相反很精,闻言立马道:“她之所以要带你走,不会是想从你爷奶兜里掏钱吧?”
“你别胡说,她有钱养活自己,而且到了加拿大,她可以找工作。”
王研研挖了一大块西瓜,啊唔塞进嘴里,含糊道:“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看看回城的知青就知道了。总之吧,你长点心,别把钱全部给你妈,留一点握在自个儿手里。”
朱慧慧捏了捏指尖没吭声。
颜东铮放学来接,秧宝还没从舞蹈室出来,朱爷爷泡了茶,两人在书房说了会儿话。
一节课上完,元珍带着秧宝去浴室擦洗了下,换回方才的衣服,过来跟颜东铮说话:“东铮,有一个剧组缺名跳舞的小演员,我想让秧宝去试试,你怎么看?”
颜东铮看向她身后的闺女:“秧宝想去吗?”
秧宝连连点头:“想!”
元珍失笑:“你都不问问跳什么,在哪拍吗?”
“哦,那跳什么,在哪拍?”
元珍无奈地点了下她的额头,跟颜东铮道:“在云省,演的是一位会跳舞的彝族小姑娘,秧宝要参演的话,明天跟我去趟周导家。”
秧宝拉了拉元珍的手:“老师,我演几集?”
“两集,一段舞,几句话。”
朱慧慧和王研研从卧室出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奶,多少钱一集啊?”
“没问。”周导也是找人找急眼了,听说她收了个小徒弟就想看看合不合适,明天过去要是行的话,再谈呗。
回家的路上,秧宝踢了踢小脚脚,说了朱慧慧要出国的事:“爸爸,加大拿说什么语?”
“英语和法语。”
“哦,慧慧不会法语,英语倒是能说几句。”
跟周导见面是下午,中午,颜东铮夫妻抽空带秧宝去了趟友谊商店,买了一个玻璃奶瓶,两袋奶粉、两瓶麦乳精,两瓶肉罐头和一串香蕉,拎着去医院看望陈志强。
苏老跟杨爸的关系在哪放着呢,知道了不去不合适。
秧宝带上侨汇券。
杨圆圆结婚的嫁妆,及这两年添置的衣物、用品,差不多都烧没了,什么都要重新购买,特别是床、被褥等,需要家具票、布票和工业券。
杨爸、杨妈凑了凑,又找人换了些,帮忙给买了张大床,一张吃饭备课的方桌、两把椅子,一床被褥,一个炒菜的铁锅和一个烧汤、馏馍的钢筋锅,及一个煤炉、一车煤球和一些粮食。
这两天她留在医院照顾陈志强,囡囡暂时托给了她妈,东西拉去祥和胡同,她还没来得及收拾。
陈母的那一板砖,对陈志强打击挺大的,短短几天,人瘦了十几斤,脸上带着颓色。
三人过去,杨圆圆抱着囡囡在陪他。
互相寒暄过,颜东铮放下手里的礼物,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跟陈志强说话,沐卉接过杨圆圆怀里的小囡,和秧宝逗她玩,杨圆圆忙着给一家人洗水果。
秧宝依着妈妈的胳膊,摸摸囡囡的小手,点点她的小脸,新奇不已。
小家伙一点也不认生,依依呀呀地说着话,一逗就笑。
没有多待,一家人便提出告辞。
秧宝把侨汇券递给杨圆圆:“杨老师,我前天又取了笔外汇,家里暂时用不着这么多,我给你拿了些,你看看够不够用?”
杨圆圆哪好意思要学生的东西,连忙拒绝。
沐卉笑道:“杨老师,这些侨汇券秧宝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就怕漏掉了哪种,或是哪类没拿够,折腾了我和她爸一晚上,你要不收,小家伙回家只怕饭都吃不下了。”
秧宝配和地点点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杨圆圆。
这杨圆圆哪拒绝得了。
从医院出来,秧宝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拽着妈妈,蹦蹦跳跳,好不开心:“妈妈,我要当小演员了。”
沐卉抽了抽嘴角:“你连导演都没见,怎么知道人家就非你不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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