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和张建业的调查结果,  翌日一早就摆在了他们各自的领导面前。

    影响太坏了,张建业的领导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开除军籍。

    文件传到上面,还是张建业原来站队的那位师长帮忙说了句话,开除改为复员,  将他的名字添在了裁军的名单里。

    苏雪这里,  因为苏母断绝关系的声明还没有刊登,  文工团团长顾忌她背后的苏家,处理结果被压下了。

    直到苏母住院跟苏雪有关的消息传出,文工团团长才找人来探苏老的口风。

    对苏雪,不管怎么说苏老都曾倾付过一腔父爱,她也曾承欢在膝下,  再加上她亲爸的关系,  最后,  苏老还是心软,提笔写下“转业”二字。

    解甲的军官安置方式有两种:转业,复员。

    转业即计划分配方式,  这种方式是转业干部的工作分配完全由国家负责。复员即军队一次性发给复员军官数额较大的复员费,国家不再负责安排工作。

    “工作安排在她老家的县文工团。”

    这话一传出去,事情就成了定局。

    周军长过来求情:“苏老,说出这话,我知道自己挺没脸的,只是一想到老陆,  我还是硬着头皮来了。当年辽沈一战,  若非有他打掩护,  我和老张他们仨不可能活下来……作为小雪唯一在京市的叔叔,  这么多年没管没问,  我……”

    苏老摆手打断他道:“县文工团,  已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好的安排,你们要是不满意,等人到了文工团可以帮她申调嘛。”

    周军长一噎:“她是京市军区文工团的副团长。苏老,你不觉得让她转业去县文工团太屈才了吗?”

    “她要真有才,用不了半年就能调到市文工团。”

    周军长再次噎了下,苏雪有没有本事他不知道,不过,她能这么快爬到副团长的位置,且在这个位置上一待多年,无风无波,要说没有苏家的原因,说出去——谁信?

    苏老说得简单,断绝关系的报纸一经刊登,没了苏家这座靠山,她想再往上走,何其艰难。

    不说别的,就是这么多年她在大院、文工团得罪的那些人,往下传句话,就能将她踩进泥里。

    “苏老……”

    苏老放下手中的文件,微垂的眼帘撩起,看着他的目光一片犀利:“小周,你逾越了。我做事,还不需你来教。”

    “我没有……”

    “出去!”

    周军长心头一凛,再不敢吭声,静默了下,颓然地叹了口气,这才转身下楼。

    苏雪看他出来,忙快步迎了上去:“周叔叔,我爸怎么说?”

    周军长摇摇头:“首/长说,这已是他能给你的最好安排。”

    苏雪惊愕地看着他:“他……真这么说?!”

    “嗯。”

    苏雪不敢置信地踉跄着退了两步,大大的太阳下,她却好似掉进了冰窟,层层冷意直袭骨髓。

    周军长看她被打击的不轻,忙安抚道,“小雪,你别担心,咱们老家县里,我和你张叔哪个没有几位退伍的战友,回头我和老张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护着你点,保证无人敢在县里欺你。”

    苏雪凄然地笑笑:“周叔,你知不知道,张建业恨透我了,他恨我……恨我毁了他下半生!”

    “我呢,我的下半生是不是就只能在小小的县城里渡过了?”

    “我不甘心,我不过是想要一份爱情,碍着谁了?你告诉我,我碍着谁了?”

    周军长看得心疼不已:“小雪,你别这样!”

    苏雪吃吃笑着,慢慢泪流满面:“16岁那年,看着从天而降的王大海,我以为自己脱离了苦海。来到大院,我才知道什么是生活,我穿上了厚厚的新棉衣,第一次知道了‘暖’,满桌的饭菜,都是我不曾吃过的,我尝到了红烧肉的滋味,也第一次体会到吃饱饭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们给予我父母般的疼爱宠溺,也让我见识到了大院的深严、富足与权利,更让我一脚踏入了大院子弟的生活圈,一个天一个地,怎不让人迷失……时间,多么像一个轮回,此刻的我,是不是又回到了16岁那年?”

    周军长随着她的话,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要是对小雪多关注些,早一点发现她这些心理问题,开导一二,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发生了?

    “周叔,谢谢你。”苏雪抹了把脸,微微朝周军长躬了躬身,抬头深深看了眼苏老所在的办公室,转身朝外走去。

    “小雪……”周军长望着她的背影叫了声,却不知能说什么。

    出了军部,苏雪坐车去农校。

    沐卉被人叫到校门口,远远看着站在榕树下的苏雪愣了下,若说三天前京都饭店里的苏雪是一朵娇艳的月季,那今时今刻的苏雪就是一朵脱水的干花,一昔间好似老了五六岁。

    沐卉带她去老莫,要了间包厢,给自己点杯咖啡,一个套餐,转手将菜单递给她:“点吧,我请客。”

    苏雪没什么胃口,随沐卉要了杯咖啡。

    沐卉见她不吭声,也没言语,东西上来,端起咖啡饮了口,拿起刀叉开动,牛排鲜嫩多汁,沙拉清脆爽口……

    吃完,沐卉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朝服务员招手又叫了个小杯蛋糕。

    甜食让人心情愉悦,一勺送进嘴,沐卉幸福地眯了眯眼。

    苏雪捧着咖啡杯的手紧了紧,透过沐卉、透过时光,她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初来京市,跟大院女孩子们一起踏进老莫,一杯蛋糕也曾让她幸福地浑身冒泡,然而抬头,看见的是大家讥讽的笑,那目光何偿不是在看一个乞丐,带着怜悯与施舍,特别在她拿着刀叉对着桌上的牛排不知如何下手时,那讥笑达到了……

    大院人就是这样,她们不会像村里的婶子大娘那样开口咒骂,出口成脏,但一个眼神却代表了太多太多。

    格格不入,却又想融入,成为她们中的一份子,气质高雅,受人尊重,不管在家在外都有一定的话语权……她以为,那就是自己想要的,为此努力了十来年。

    自卑自傲,手段低劣,她被她们深深地排斥在外。到头来,不曾交到一个知心的朋友。

    失败吗?

    挺失败的!不管是友情,还是亲情,她不曾对谁付出过真心,别人自然也无真心回她。

    放下咖啡的钱,苏雪一言没发,走了。

    沐卉无所谓地耸耸肩,起身结账回学校。

    隔天就听张建业的爱人带着孩子们在她们文工团门口大闹了一场,苏雪名声尽失,苏家也跟着蒙了层阴影。

    好在,苏家俩老有几个孩子陪着逗着,倒也想得开,缘来缘灭不过如此。

    没过几天,苏雪走了,带着苏家给的嫁妆,买的衣服用品,以及当年出嫁时,苏母偷偷给的手饰,一套一进的小院和她这些年的积蓄。

    没来告别,沐卉偶尔去水房打水,听护士说,走的那天,她在病房的楼下站了好久好久。

    接苏母出院的隔天,秧宝随爷爷坐飞机回沪市。

    第一次坐飞机,秧宝乐坏了。

    一路没睡,贴着小窗看外面的云彩:“爷爷、爷爷你看,像不像棉花糖?”

    颜明知刚要回答,就听前面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回头递来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上面印着英文:“小姑娘饿了吧,这个给你吃。”声音带着粤语的调调。

    秧宝不太喜欢吃带有苦头的巧克力:“谢谢叔叔,我带的有点心。”

    说罢,打开书包,掏出盒宋梅香做的中式十样点,有冰皮蛋糕,绿茶饼,红梅糕,艾窝窝,糯米糍……每个都不大,小小的两口的量,给秧宝飞机上当零嘴吃的,个个精致漂亮得像展览馆里的艺术品。

    他旁边一身职业套装的女士惊讶道:“内地还有这么漂亮的点心?”

    这话,秧宝就不爱听了:“我华国上下五千年,饮食文化的历史源远流长,这十样点心才哪到哪啊。”

    男子听得大乐:“小雅听到了吧,一个小孩子都知道我华国有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饮食文化源远流长,日后可不许再带有色眼光看待内地的一景一物了。”

    “是,袁总。”女子恭敬道。

    男子满意地笑笑,把手中的巧克力又往秧宝面前递了递:“小朋友,我想尝尝你的点心,咱俩换换好吗?”

    秧宝有些不舍地把点心递给他:“不用换,我请你吃。”

    这么大方的孩子,男子还是第一次见,微讶了一瞬,接过点心,换了另一种国外的糖果给秧宝:“叔叔不习惯占人便宜,你尝尝这包糖,很好吃。”

    带有英文的透明袋子里是一个个用锡纸扎成的花,很漂亮,秧宝欣然接受,并当场打开,给爷爷一个,自己拿了一个,扒开锡纸,是一个白色的圆球,咬开薄如纸的糖外壳,里面是各式干果,有腰果、松子、瓜籽仁、核桃等,因含糖量极低,吃到嘴里满满的都是果香。

    与之同时,男子找空姐要了条湿毛巾,擦擦手,打开上面是透明的点心盒,捏起块艾窝窝细细品尝了下,笑道:“是儿时记忆里的味道。”

    一块艾窝窝吃完,男子又吃了个糯米糍,剩下的递给秘书小雅,擦擦手掏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颜明知,一张给秧宝:“自我介绍一下,港城胜威集团董事长袁飞。”

    秧宝接过名片,看看他,再看看名片上的“袁飞”二字,“好耳熟……哦,我知道你,你家是不是在长安街附近有座四进大宅,在琉璃厂有间铺子?嘿嘿,你家的房契还是我从废品站找回来的呢。”

    秧宝抱着糖果乐不可吱,缘分真是奇妙!

    袁飞惊讶地看着秧宝,他刚回国时,并没有想投资京市的五金机械厂,是政府转交的两张房契,才让他改变了主意。

    虽说没有这两张房契,政府为了让他加大投资,也会将祖宅和店铺归还,可毕竟不一样,有房契,他收回祖宅和店铺更加理直气壮,正大光明,且不用花费一分钱。

    可他记得政府那边不是说,找到房契的是市局一位叫诸宏达的科长吗?

    为此,他还想等忙完这段,好生登门谢谢人家。

    袁飞的几分怀疑在对上秧宝清澈的双眸,花苞头上的玉石珠串,剪裁精巧,绣工精美的全手工定制衣裙鞋袜和腕上与众不同的儿童手表时,瞬间全消:“小姑娘叫什么?”

    “秧宝,”话一出口,秧宝又道,“大名颜代萱。这是我爷爷颜明知,京大经济系的教授。”

    提到爷爷,秧宝一脸骄傲。

    颜明知温柔地揉揉秧宝的头,伸手道:“你好,袁先生。”

    “颜教授好!”袁飞与之相握,语气带着尊敬,“您们祖孙俩这是去沪市走亲戚吗?”

    “代课。”颜明知哪会没看出他方才对秧宝的怀疑和打量,笑道,“我是沪市人,原在华大教书,年前儿子儿媳考上京市的大学,这不,年纪大了就想跟孩子们住在一起,享受番天伦之乐,遂便接受了京大经济系的邀请……华大校长是我多年好友,这一离开吧,还真有点不舍,再加上手头带的学生还没有毕业……”

    一番话,看似随意地在闲聊,却也点出了自个儿的身家。

    港城富商又如何,你有的我们也不缺,相遇纯属巧合,谁图你什么了。

    袁飞听出来了,为表歉意,抬手撸下腕上的紫檀手串,递给秧宝:“相逢即是缘,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秧宝摸了摸绳子串的一个个紫檀珠,不解道:“这不是木头珠子吗?”

    小雅平静道:“这是顶级紫檀木手串,市场价1万。”

    “啊,紫檀木这么值钱?!”秧宝双眼发亮,继而小嘴一咧,扭头对颜明知笑道,“爷爷,我找到挣钱的办法了?”她可是收了满满一大车的紫檀木,爸爸说了,根根都是顶级。

    头也没抬地将手串放回袁飞手中,秧宝继续乐道:“等会儿下了飞机,我要给王伯伯打电话,让他不要把盖房和做家具的废料烧了,帮我留着,等咱回京市,我让爸爸帮我先雕串手串,拿去琉璃厂试试。诶,对了,袁叔叔你收手串吗?串串都是顶级紫檀木哦,我爸的雕工最好啦,你想要什么样式都行。”

    袁飞:“……手串把玩的时间越长,包浆越厚,越值钱。”

    秧宝眨眨眼,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站起来,秧宝扒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了番他手中的紫檀木手串,每个珠子是挺圆润的,透着油光。

    小小叹了口气,秧宝坐了回去:“还以为找到条挣钱的路呢。”

    颜明知好笑地拧开保温杯,递给她:“你还小,不急。”

    捧着杯子,秧宝没急着喝:“前天爸爸把我房子的设计图改了,原来的一层楼,改成了两层,主楼更是加到了三层,成本增加了两倍,我让大哥粗粗帮我算了一下,全部盖起来,再加上装修家具,没有六七千下不来。唉,好大一笔欠款背在身上啊,我昨天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一只蜗牛,背着套房子在身上,被压得爬都爬不动。”

    袁飞听得诧异不已:“秧宝的房子要自己掏钱盖吗?”

    在港城他们这个圈子里,也没听哪家的孩子这么小就背付外债盖房的,多是孩子们过生日、考试不错或是哪一日他们心情好,过户一套房子给孩子。

    “对啊,我自己的房子,当然要我自己花钱盖。”

    这样的教育方式,不是没人用,可那是在孩子15岁或是成年之后。

    袁飞笑笑,再看祖孙俩不免又重视了几分:“秧宝的地皮钱是怎么挣来的?”

    “压岁钱,剩下的跟爷爷和哥哥们借的。”想了下,秧宝问道,“袁叔叔你收民国的仿古花瓶吗?”

    袁飞摇摇头:“民国的仿古花瓶没有什么收藏价值。”

    “哦。”那算了。

    秧宝捧起保温杯吨吨喝了几口红枣茶,递给爷爷,掏出绣有兰草的绢帕擦了擦嘴。

    小雅看着她的帕子眼眸微微一闪:“秧宝,你的手帕我能看看吗?”

    秧宝随手递了过去,她带了五条。

    小雅好似接到一团云,绢丝又轻又软,极是亲肤,上面的兰草是双面绣,两面花不同,整条帕子精致漂亮,让人爱不释手,这么一条帕子,要让她稍稍包装一下,身价最少要翻上两翻。

    “袁总你看看。”

    袁飞接过来看了下:“秧宝你这帕子在哪买的?”

    秧宝双眼骨碌碌一转,咧嘴笑道:“胡同里的卫大娘绣的。你看,我身上的衣服鞋袜都是找她定做的,可不便宜了,一条双面绣帕子两百,上衣150元,裤子九十,鞋50元一双。”

    “两百……有点贵。”

    “不贵啦,双面绣大多失传了,而且贼难绣。你们要是送礼或是转卖,我建议你们定做桌屏或是团扇。桌屏观赏性极高,至于团扇,这不是快到夏天了吗,女士们身着旗袍,手摇一把团扇,随意往哪一站一依,是不是特有蕴味意境。”

    袁飞、小雅听着侃侃而谈的秧宝,惊讶地愣了愣,继而袁飞笑道:“颜教授,你这孙女可以嘛,小小年纪生意经就一套一套的。”

    颜明知笑笑:“小丫头平常在家听我说得多了,难免记下一二。”

    颜明知确实认为孙女的生意经受他影响,因为他没少给孩子们讲资本论。

    这样的教育方式,袁飞极为赞赏,且有意与之深交:“秧宝,我跟你定100条双面绣绢帕,50个桌屏,200把团扇怎么样?就按你说的价格。”

    秧宝双眼瞬间亮如星辰,小嘴咧得豁牙子全露出来了:“好呀好呀,桌屏1000元一个,我给你用紫檀木做底,团扇500元一个,扇把我用紫竹。7月交团扇,十月交桌屏绢帕,先付一半定金怎么样?”

    这么点生意,这么点钱,袁飞哪会放在心上,看着秧宝这么开心,他心里不知怎地竟油然升起一股成就感,比谈成一笔几百万的生意都要愉悦:“可以。”

    秧宝忙放下糖果,打开书包掏出纸笔,让爷爷帮自己起草合同,每样东西的细节、用料,写得极为详细,秧宝不希望这是一锤子买卖,她将这次的交易似为敲门砖。

    颜明知修改了两遍,一式两份,秧宝极是认真地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大名和日期。

    袁飞真没想到,秧宝做事会这么认真,且没有随意抬价,双面绣他又不是没有接触过,若按秧宝的用料和设想来做,最少他都能翻上三倍。

    接过笔,在秧宝紧张的注视下,袁飞一挥而就签下了自己的大名,随之接过小雅递来的空白支票,写了行数字给秧宝。

    总共是17万,一半定金那就是8万5千元整。

    袁飞开的支票是美元,1美元兑换15771人民币,定金便是53897美元,让给秧宝了点零头。

    秧宝收好合同,捧着支票,极是认真地数了两遍,咧嘴笑道:“没错。袁叔叔,小雅姐,合作愉快!”

    说罢,伸手与两人握了握,特别郑重。

    两人看得可乐。

    人生的第一笔生意啊,秧宝整个人热血沸腾,兴奋地一手握着合同,一手举着支票,笑道:“爷爷,来,帮我拍张照片。”

    颜明知叫来空姐,打开头顶的行李箱,取出相机,给她一连拍了两张。

    袁飞凑过来,抱起秧宝让颜明知给他们拍了张合影。

    下了飞机,双方相互留下电话,约好改天一起吃饭。

    秧宝随爷爷回思南路的花园洋房,两人被沪市政府这边的工作人员接去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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