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母到家将手包递给张妈, 径自上楼,推开给苏雪准备的房间,取过桌上摆的相框看了会儿, 转而打量着屋子的一切, 新家新气象,家具虽是大院后勤部统一配备,可每一件都是她和张妈亲自去挑的,要的全红木, 苏雪原来屋里的窗帘床品她没用, 跟张妈去百货大楼重新买了两套,方便她替换。
搬来一个多月, 苏雪也就新家暖屋那天回来了一趟, 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每周打电话给她, 都是忙。
明明她工作的部队离家步行只需半小时, 骑自行车十来分钟, 却没时间回家陪他们吃个便饭。
“大姐,”张妈上来道, “秋同志来了,在楼下。”
“哦。”苏母回过神来,揉了把酸涩的双眼,朝楼下走道, “苏雪先前在老宅的用品你整理一下, 等张栋回来,让小张给她送去。”
张妈愣了下:“她住的宿舍就一间, 那么多东西送去, 没地方放吧?”
“那是她的事。还有, ”苏母扶着楼梯回首道,“我等下写封断绝关系的声明给报社送去,让他们下期刊登。日后,她跟我们苏家再无关系。你不要再有事没事跑去部队宿舍帮她收拾房间,洗床单被头布了,也别家里一改善生活,就多做一份给她送去。有这功夫给秧宝做两双布鞋吧,小家伙的脚胖,买的鞋穿着都不合脚。”
张妈幼时丧父,少时丧母,结婚没一年,丈夫也去了——痨病。公婆骂她克父克母克夫,是灾星。
见到被王大海从农村接来的苏雪,她以为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心里充满了怜惜。
看着她识字,进部队,转去文工团,一步步走到了副团的位置,张妈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蜕变。
看着、照顾着,一晃就是十来年。现在,突然告诉她日后苏雪跟家里没关系了,张妈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空落落的好似被人吊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白茫茫的一片没了色彩。
“怎么……就没关系了呢?”张妈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回不过神。
苏母可没想这么多,更不知道苏雪是张妈的精神寄托。
到了楼下,她已敛去因苏雪翻腾起的情绪,展颜笑道:“工作不忙了,怎么有时间来找我玩?”
秋凤兰在妇联工作,跟苏母是同学、战友。
听到苏母打趣,笑道:“好不容易忙完一个段落,你还不让我歇歇。有空没?”
“什么事?”
“陪我去百货大楼逛逛,给家里的小孙女添两套衣服。”
苏母正想给秧宝买几样头饰:“行啊,你等我一下。”
说罢,去书房写张断绝关系的声明。
神神秘秘的,秋凤兰好奇地跟过去一看,惊道:“苏雪又做什么?”多年的朋友,苏母什么性情她了解,若不是苏雪做得过了,她是不会登报断绝关系的,“这事,你家老苏知道吗?”
“我没跟他说,不过,你知道我俩的,做事都有个默契。”
秋凤兰翻了个白眼:“又在我面前秀恩爱。”她丈夫早逝,说不羡慕好友和丈夫之间的感情,那是假。
苏母笑笑,收起写好的声明,拎上手包:“走吧。”
秋凤兰跟上她的步伐:“前几天苏雪刚在大院闹了一出,你这会儿登报跟她断绝关系,也不怕人家说你们有了干闺女,不要养女?”
苏母止不住叹了口气,将她今儿在京都饭店做的事说了一遍:“女孩子追求爱情的美好,向往婚姻的幸福,无可厚非。她不该在张建业没离婚的情况下去招惹他,更不该都跟刘志伟离婚了,还想跟他牵牵扯扯不放手。”
秋凤兰笑道:“我看,你是气她又蠢又毒,使坏都没那脑子吧?”
“她是没脑子,但凡有点心计,就不该处处跟小卉过不去。有我和老苏在,她跟小卉的关系多近,异姓姐妹,不该相互扶持吗?小卉夫妻和几个孩子你也接触过几次,你说,小卉、东铮和秧宝谁不是你对我好一分,我还你十分的主?但凡她对人有几分真心,小卉能不将她纳入羽下,护她一辈子?”苏母说着冷“哼”了声,“可你看她,满脑子除了男人还有什么?”
两人说着话到了大院门口,跟哨兵交待了几句,苏母拉着秋凤兰坐公交先去了趟报社。
与之同时,苏雪找到了张建业所在的部队。
张建业请假出来,见她戴着口罩,抬手就将手背贴在她脑门上感受了下:“没发烧,怎么戴口罩了,喉咙不舒服吗?”
苏雪拉下口罩,露出红肿的半边脸,泪也跟着下来了,一头扎进张建业怀里,双手抱着他的腰哭道:“呜……他们都欺负我,沐卉、刘志伟……”
张建业吓得扎着两手,急道:“小雪、小雪,你别这样,快起来,大家都看着呢。”
两人所站的位置离大门没多远,门口荷枪实弹的哨兵偏头就能看见。
苏雪委屈的不行,哪顾得这些。
张建业扣住苏雪的手腕,挣开她的环抱,将人推开些,快步朝前走去。
苏雪愣了下,忙快步跟上,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道:“你生气啦?”
张建业扒开她的手,凝眉道:“小雪你别这样,这是军区门口,让人看见咱俩都得脱下身上的军装。”
“我不怕。”
“我怕!”张建业苦笑了下,“小雪,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当司令的爸爸,没有当团长的大哥,我现在得来的一切,都是我努力的结果,我不想一个疏忽,再被人打落尘埃。你……懂吗?”
“我……”苏雪张了张嘴,半晌,碾了碾脚下的泥,“我跟我爸妈断绝关系了?”
“什么?!”张建业惊得叫了一声,脸色都有几分扭曲。
苏雪吓得哆嗦了下:“我、我跟爸妈断色关系了。”
“苏雪你多大了,能不能成熟点,别这么任性?断绝关系的话也是你能随便说的?”
苏雪的心似漏了个洞,呼呼地刮着冷风,舔了舔唇,她干涩道:“是我妈硬要跟我登报断绝关系的。”
“那你不会说几句软话,求一求她?”
苏雪不敢置信道:“你让我求她?”
“子女求父母很丢脸吗?”张建业很不能理解她的逻辑,“他们养了你十来年,这个恩情要还吧?这会儿断绝关系,你还怎么报恩,怎么给他们养老?苏雪,传出去就是你不孝。”
“我、我……”
“小雪,听话,回去好好地求求妈,她一个当母亲的,哪会不心疼自己养大的孩子。”说着,转过苏雪的身子,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回去吧,好好跟她认个错,咱们的婚姻还需要她和爸的祝福呢。”
苏雪所有的为难和不情愿都消失在最后一句话里。
苏母和秋凤兰买好东西,说说笑笑坐公交回来,进了大院双方分开,刚一进屋就见苏雪从楼上下来。
“妈,你回来了,买了什么我帮你提吧?”
苏母侧身避开她的手,看向她身后的张妈:“不是跟你说了吗,日后我们家和苏雪再没有一点关系,怎么又放她进来了?”就是怕她反应过来不甘心地过来闹腾,方才和秋凤兰出门时,她才专门跟站岗的哨兵打了声招呼,以后别再放她进来。
所以,除非有人过去领,要不然别说来家了,军区大门她都进不来。
“大姐,小雪知道错了,母女俩哪有隔夜仇……”
“打住!家里的事,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别跟我讲道理。”苏母说罢,放下手里大大小小的纸袋,拿起电话拨给巡逻队,让他们过来俩人,帮苏雪搬一下东西,顺便将人送出去。
“妈,你真这么绝情吗?”
苏母放下电话,没理她,拎起东西准备上楼,她给秧宝挑了几款发卡、发箍和绒花,买了两身小裙子,家里没有秧宝的房间,以往过来都是跟她和老苏住,她想将苏雪那间收拾出来给秧宝。
“大姐,断绝关系的事,首/长他知道吗?”张妈急道。
苏母回头瞥她一眼:“小张,这不是你该管的。”
“大姐……”
“张妈别求她,说什么待我如亲生,真要当我是亲生的,她会因为我犯点错就把我赶出家门?还专门跟站岗的哨兵说,不让我进来。”那一瞬间,面对一众她从前看不起的哨兵们打量的目光,苏雪想死的心都有了,她从没有这么丢脸过。
苏母听得心寒,忍不住回头道:“苏雪,你想过没有,当年老苏若没有派王大海去乡下接你,你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若没有将你认作我苏家养女,你又过的是什么生活?这么多年,你感恩过吗?知道什么是升米恩斗米仇?你现在就是!”
“别假惺惺了,我爸是烈士,我是烈士的后代。当年,我一共写了五封信,不是非你家不可。知道我这些年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就是跟王大海过来,遇到你们虚伪的一家,说什么对我如亲生,有这么对亲生女儿的吗?进文工团你们阻拦,谈恋爱你们不许,结婚了还要看你们的脸色过日子,但凡你们看在我亲爸的面上,对我有一点良心,张建业出事那会儿就不会见死不救,让我大着肚子来回奔波。那个孩子就是你们害死的,我恨死你们全家了……”
“你、你——”苏母指着她,气得眼前一黑,从楼梯上栽了下来。
周军长和巡逻队的朱开诚带着人过来,听到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朱开诚撒腿冲到苏母跟前,查看了下情况,急道:“打急救电话,快点!”
副队长忙奔到电话前,拿起话筒拨号。
周军长走到苏雪跟前,抬手就是一耳光:“你亲爸要是还活着,苏雪,你信不信,他早就打断了你的腿!不知感恩的东西。”
朱开诚抬眉看了两人一眼,知道周军长这一耳是打给他看的,理都没理,等副队长打完电话,他又道:“再给颜东铮拨一个。”说着,报了一串号码。
苏老今天的会议比较重要,打扰不得,苏家这会儿能撑事的只有这个干女婿了。
颜东铮接到电话,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半个小时就到了军医院。
人在手术室,右小腿骨折,右手腕扭伤,额头出血且伴有轻微的脑震荡。
颜东铮握着朱开诚的手连连感谢。
朱开诚笑笑,把交费单递给他:“医药费我已经垫上了。”
颜东铮看了眼,掏出钱包,把钱点给他:“辛苦了,改天请你喝酒。”
“好,我等着。”
收起钱包和交费单,颜东铮在他身边坐下:“能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我带人赶过去,老太太已经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不过,我听门口的哨兵说,老太太下午出了趟门,走前和他们说家里跟苏雪已经断绝关系,让他们以后不用放苏雪进院。苏雪过来闹着跟张妈打了个电话,张妈过去就把人强硬地接进去了,说有什么她担着。”
张妈22岁时公婆去逝,她被小叔子撵出家门在火车站乞讨,因跟人抢夺半个窝头被人打个半死,恰好遇到送朋友坐火车的苏母,医治后,知道她没地方去,出于怜悯,便将人留在了家里,这一待就是20多年。
进进出出的,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她跟苏家不是一般的雇佣关系,遂哨兵们对她的保证深信不疑。
颜东铮看向张妈。
张妈吞吞吐吐道:“大姐让我把小雪以往的用品整理一下给她送去,我怕有遗漏,这才让小雪进门……我也没想到,大姐回来会这么生气,说话那么难听……”
颜东铮的手往下一压,打住她的话头,扭头对朱开诚道:“她这种情况可以遣返回原籍吧?”
朱开诚点点头:“需要帮忙吗?”
颜东铮抬腕看了下表:“麻烦你们巡逻队的人帮忙带她回去收拾一下行李。”说着,掏了叠钱票给朱开诚,“这月的工资我也不知道干妈有没有给她,多出来的算是补偿。”
朱开诚接过来点了点,掏出纸笔给颜东铮写了张条子,然后招手叫来一名巡逻队员,把钱票给他,让他带张妈回大院收拾,送她回老家:“晚上要是没有买到火车票,就先安排她在招待所住一晚。你这几天算是请假,工钱让颜东铮给你出。”
巡逻队员嘻嘻笑道:“有这钱,颜哥不如请我们兄弟们喝顿。”
颜东铮点头应诺:“等你回来,我请大伙儿去京都饭店撮一顿。”
朱开诚哈哈笑着拍拍他的肩:“够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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