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一盆炭火,  寝殿内凉快许多。

    不过片刻,赵懿懿身上便觉出些冷意,顺手从木架上取了件轻纱,  披挂在肩上。

    “快冬至了,陛下今岁可要办筵席?”赵懿懿拢着衣衫,  侧首轻声问着。

    今日本就是个晴日,  暖融融的光一照,  别提多舒服。赵懿懿出门时本就穿得较往常少些,  褪了外衣后,  里头更是件半袒的月白团花小衫。

    贴身的衫子,  本就是轻薄的暗花绫,即便外边又披了件轻纱,仍是显得轻透。

    隐隐能瞧见里边一抹鹅黄。

    提及冬至宴,  顾祯眉心便是狠狠一跳,在她看过来那一刻,  心尖也跟着颤了颤,  手脚骤然一片冰冷。

    刻意遗忘了多日的东西,  终是再度被提及。他小心翼翼维系的平衡表象,再度被打破时,  终是叫他难以招架。

    看着赵懿懿恬静含笑的面容,他怔了怔,  继而轻声说:“今岁政务冗杂,  兼之河内旱情、长安地动并柔然战事,便免了罢。横竖再过不久便是来年元日,到时一道办了就是。”

    冬至宴,  终是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从未同人说过,  却就是梗在了那儿。

    赵懿懿胳膊肘撑在妆台上,偏着头看他:“当真不办么?”她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杏眸里流淌着几许晖光,“陛下那样惦记冬至宴的投壶,我还以为,定不会错过这宴席呢。”

    窗牖开了条缝,耀目的光便从那道罅隙间钻进来,洒在她莹莹如玉的半边脸上。

    他复又走近了些,伸手捏了捏那小巧的耳垂,闷笑了声:“倒是会拿朕打趣了。”

    “谁拿你打趣了?”赵懿懿睁大了眼,将他手拂开,一张芙蓉面稍愣了愣,才道,“那话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冬至宴也是你提起的啊。”

    顾祯见她仰头时眉心轻蹙的模样,便知有些不舒服,便半俯了身子与之平视,温声道:“懿懿,朕一直以为,冬至宴是你我初见的日子,才会记得这么清楚。你总说朕心里没你,可朕心里头,又怎会没有你?若是没有你,朕又岂会记着冬至宴那日。”

    后来他才知晓,或许一开始,也曾有过短暂的惊艳。

    却因为各种缘由,各自生了怨怼与厌烦。

    那时的懿懿,满心满眼都装着他,再装不下别的东西。他或许也曾有那么点动心,然占据他心里绝大部分位置的,却是朝政。

    “懿懿那日的光彩,又岂会让人忘记。”顾祯低叹了一句,眸中盛了些柔和的光。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侧,赵懿懿看了看他,抿唇道:“可在长安那一回,你不就不记得吗?”

    “在长安那日不过短短一瞬,与冬至宴那日间,已近两年光阴。”他眼眶有些发红,缓缓伸手握住赵懿懿的,又慢慢与之十指交握,眼底却盈了些笑意,仿佛透着光,“朕记着,那日最后,懿懿投中了十四支竹矢,朕是十五支。”

    那样明媚且粲然的少女,谁能不随之心旌荡漾。

    曾也有过那片刻的心动,曾也有过两情相悦的可能,却最终,被他亲手碾碎成齑粉。那个记忆中明艳若春光的少女,终是被他弄得遍体鳞伤。

    他曾嫌她不会宫务,却从未想过,懿懿早早失恃,唯一能给撑腰的祖父母也相继离世。虽为长姐,家中有继母在,家务也轮不到她插手。

    没人教过她,也没人管过她。

    顾祯心头微微一酸,似被人狠狠拧过似的,整个揪到了一处,疼得他额上冒出了层冷汗。

    他面色几经转换,似哭似笑:“朕还记着,那日你穿了声丁香色的衫子,很好看。”

    赵懿懿倏地一怔。

    “陛下记着,又为何从未说过?”她脸上神情怔然,像是笼在一层云雾之中,瞧着有些缥缈不定,叫人看不真切。

    她攥着他的衣襟,颤着声说:“过往三年,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现在又来说在意,那过往三年呢?”她仰着头,竭力克制着眸中的湿润之意,咬牙道,“那日我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你答了一句话吗?”

    那日她是醉了,却不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说到底,不过是……借酒遮掩面子而已。

    清醒时不好意思问的东西,一旦醉了,便好问出口了。即便最后不是想要的那个结果,也能佯装醉酒搪塞过去。

    假装什么也不记得。

    可又怎可能不记得。

    “朕那时,亦不知晓自己的真心。”顾祯现在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可笑,自己都不能信的东西,偏还要说给懿懿去听,“后来朕才知晓,心里有你。早已无数次悔过,那日没有答你的话。”

    这段时日,每每提及冬至宴,俩人必定是一场大闹。

    却又是避不开的话。

    “今岁不办了。”顾祯道,“冬至那日,朕叫人放火树银花给你看。”

    轻柔若云雾的一道声音,叫赵懿懿为之一怔。

    她想了起来,那年冬至宴上,自己在众女郎中拔得头筹,先帝问她有何所求。她想了许久,说想看一场火树银花。

    先帝愣了下,才说今岁没有准备,让她换个心愿。

    往事太多太多了,多到叫她都快记不清楚,这样一件小事,她也确实都快忘了。

    搁在膝上的拳轻轻攥着,赵懿懿凝着面前的男人看了许久,唇瓣轻轻翕动几下,才说:“你便是叫人放了,又能如何呢?”

    即便放了,俩人也不能重回四年前,也回不到那一年的冬至宴上。

    就算更宏大,也不是从前那一场。

    顾祯笑了笑,指腹轻摩过她柔软的面颊,温声道:“可朕想将从前亏欠的,尽数弥补给你。”他身子直了些许,轻揽着赵懿懿纤细的肩,将之轻按在自个胸膛上,才问,“懿懿想不想看?”

    火树银花绮丽,点点火光腾跃而起时,若明星熠熠生辉。

    谁会不想看呢。

    沉默许久,赵懿懿才迟疑着点了点头,声音淡淡:“嗯。”

    几缕清风拂入,带着冬日独有的冷冽。

    顾祯扯着唇角笑了笑,将她往身前一按,低声道:“等着,朕到时叫人在海池边放给你看。”

    那风一阵一阵的,吹得窗牖一时打开一时合拢。

    发出几道清脆的碰撞声响。

    顾祯出来时,看了眼仍坐在外间喝茶的赵辰,淡声道:“往后,别再给你阿姐添乱,再有下次,朕饶不了你。”

    赵辰忙放了茶盏,起身应是:“辰定当谨记。”

    顾祯对他这些话没放在心上,只道:“进去吧。你阿姐喊你。”

    一路走回紫宸殿,燕王已然坐在偏殿等他。

    二人商议了一回长安运粮的事,燕王道:“皇兄,道观庙宇的田地,已经清算得差不多了。”

    顾祯一手敲着扶手,沉吟良久,低声道:“收缴一部分,剩余的全部上税。”

    天下愿意剃发为僧者众多,先帝在时推崇此二道,使得度牒价钱飞升。正是因为僧人可不用纳税、不用服徭役、无需充军。

    一旦上了税,便是砍了根基。

    燕王心知,这道旨意一出,朝中只怕还有得闹。

    好在柔然战事刚过去不久,又以大获全胜告终,以陛下如今的威望,是无人敢轻易挑衅的。

    便是闹,也就是按着惯例的反对,不敢像从前那样了。

    听着皇帝叫他带赵辰练骑射,燕王愣了会儿,问:“皇兄,他性情如何?”

    “是个聪明的,就是手段还嫩了些。”说到这,顾祯稍稍顿了顿,才道,“教得好了,可为皇后助益,要是养不好,便是个祸端。他性子拗了些,你每旬带他练一回骑射,心胸也能开阔些。若是没有空闲,点几个亲卫教他亦可。”

    懿懿只这么一个幼弟,真有什么事,懿懿定要为此伤怀。

    身为天子近臣,燕王知道的东西从来不会少,可他不知,皇兄为了她,竟能做到这地步,

    居然亲自为皇后培植势力。

    看着皇帝稍显冷淡的面庞,他几度张口,却又将那些未出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想了想,实则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应了声好:“臣弟定当竭尽全力。”

    顾祯轻叹了声,道:“皇后性子也软,她那长兄就更别说了,总得有个人给她办事才行。”

    赵辰虽偏执,却有一点好,什么都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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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幼时起,赵辰便是个肯下狠手的。

    不管怎么着,横竖不会叫自个吃亏,有时候甚至能干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

    见他眼眶红红的立在边上道歉,赵懿懿暗叹一声,半靠着矮榻边缘:“你才多大,逞什么能呢?我即便同他有君臣这一层身份,都不大敢亲自出手,何况是你?”

    赵辰不敢反驳,更知自己不能反驳,哽咽着应了一声,又道了一回歉:“阿姐,我不该叫你担忧的,是我错了。”

    赵懿懿气得点他额头,沉声道:“他是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我早上说你那么多,也没见你见你有这份心思啊。”

    已经用过了一顿午膳,又恰巧到了赵懿懿午睡的时辰,她亲自将赵辰送出殿门,一回头就见着赵端端站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莞尔找了下,伸手摸着小姑娘的头发。

    赵端端神色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伸了手,捻住她一片衣袖,低声说:“阿姐,你会不会不要我啊?”

    赵懿懿怔了怔,拧眉道:“怎么会这么想?”

    赵端端说:“因为我是太后的女儿,我今日还去她那儿用饭了。”

    小孩子,总是为了一件这样的小事而纠结。

    在她们心里,这已经是比天还大的事。

    有些时候总会患得患失,心神不得安宁,甚至是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赵懿懿抚了抚她的发顶,轻声道:“怎么会,无论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阿姐的妹妹呀。”

    “可我只喜欢阿姐。”回了寝殿,赵端端赖在她怀里不肯挪动半点儿,又蹭了好几下。

    赵懿懿不禁笑了声,又摸摸她的鬓发,无奈道:“不要仅仅因为阿姐,错失了许多。”

    赵端端鼻尖一红,想起阿姐曾嘱咐的,太后是她的生母,让她不要因为阿姐的缘故,太过于抗拒。

    可她……她将赵懿懿抱得紧了些:“有阿姐要我就够了。”

    知道她这会儿正是害怕失去、表衷心的时候,赵懿懿只是一下下抚触着,并未说话。

    良久,待她情绪稍稍平静了些,方道:“睡吧,睡一觉醒来,就不想这些了。等过几日下雪了,带你去看龙门山色。”

    晚间,吴茂来了一趟,手里拿着一幅卷轴。

    赵懿懿问:“这什么呢?”

    吴茂道:“是陛下亲自作的一幅画,画了好些时日,今日特意嘱咐奴婢给娘娘送来。”

    吴茂走后,云竹问这幅画如何处理。

    赵懿懿本想说放库房去,却又鬼使神差地让她拿过来瞧瞧。

    画中是一丁香色衫子、绛色长裙的少女,手中握着一根箭矢,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漆壶。

    她霎时一片恍惚。

    云竹又问:“娘娘,可要挂起来?”

    赵懿懿摇摇头:“不了,先收到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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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宫那日,顾祯本来不打算带着赵端端的,奈何人都已经跟着了,他只能勉强按捺下去。

    而后派了亲信,另给她寻了艘稍小些的船只。

    上一回见此景象,还是未入宫的时候。

    俩人乘舟一路行来,在船头置一案几,温了一壶青梅酒,相对而酌。

    “刚温好,小心烫。”顾祯舀了小半勺至那琥珀盏中,轻声嘱咐着。

    赵懿懿转头看着那不远处的景致,手中捧着那盏青梅酒,突然笑了下:“前两日见着阿辰,人都晒黑了一圈,走路都是虚的。”

    顾祯道:“他从前骑射,都是些表面功夫,如今加大了难度,自然吃不消,等过段时日就能好了。”

    赵懿懿点点头,未有接着说下去的打算,只是撑着头眺望那无边风光。

    “一会儿回去了,还能去南市用一顿晚膳。”

    她在看那风景,顾祯握着酒盏,却未随之远眺,而是看着她白皙如新雪的面庞,

    杏仁眼、连娟眉、凝脂肌肤,无一处不是美的。

    只消看上一眼,便叫人移不开目光。

    听着那一道轻柔的别动时,赵懿懿微微一愣,以为是有什么事,下意识呆在那,转头愣愣地看他。

    直到一片温热落在眼尾时,她才始知缘由。

    一张脸羞得通红,都要伸手去推他:“你!”

    他这,哪里有做皇帝的样子啊?

    忽明忽暗的光,纷纷扬扬的雪又开始往下落。

    俩人泛舟游了一圈,才开始往回转去。

    至城中,又改乘马匹。

    却在入城的那一刻出了意外。赵懿懿看着不远处的男子,突然不确定唤:“陆表哥?”

    那青衫男子缓缓回头,朝着她露出些笑意。

    隽秀挺拔、若芝兰玉树。

    顾祯低头看了看被丢开的手,又看了看她上前两步的背影,一团火熊熊焚着,嫉妒得想要发狂。

    然俩人好不容易有了转圜的可能,他手臂上青筋分明凸显,却生生忍了下去,含笑上前,重新握住了赵懿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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