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静的兰池大道上,身处包围中心的嬴政临危不惧地握着缰绳,另外的五根手指也轻按在了腰间的太阿剑柄上。
此刻,在其周围,无数的天行卫正在浴血奋战。
李信、许宥、子婴持剑护卫在前,将冲过来试图刺王杀驾的逆贼一一击杀。
乌泱泱的人群中央,嬴政望了眼不远处正以势不可挡之势奔向自己而来的芈启,又别过头望了眼被成蟜等人围困住的白风与扶苏二人,波澜不惊地道:“蒙毅,立刻把长公子安然无恙地带回兰池。”
“蒙毅遵命。”马上的蒙毅提剑击毙向始皇帝冲来的两名逆贼后,便要向长公子方向赶去。
嬴政瞥了眼持剑冲向自己长子且势在必行的成蟜,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浮现在这位帝王的脑海中,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改变了原来的主意,抬手拦住蒙毅:“算了,既然长公子平素都心慈手软,这种时刻,也正好磨砺一下他的性子。”
“陛下!”蒙毅闻言神色骤变,他看了看不远处正在酣战的成蟜与白风等人,又看了眼表情风轻云淡的始皇帝,“万一逆贼真伤到了长公子”
“蒙卿还记得姬丹之子那一次?”嬴政抬眸看了眼不远处被白风护在身后的的扶苏,目光却缓缓落在他那空空如也的玉腰带上。
秦人素来有尚武的传统,依照礼法,贵族男子在及冠礼后皆要随身佩剑。可是他这个向来反对以暴制暴的儿子似乎极为抗拒杀人,所以并不喜佩剑。
一想到这里,嬴政的眉头便紧蹙着,神色沉重。
上一次,他煞费苦心地亲自把狼子野心的将闾送到扶苏面前,就是为了磨砺出他的雷霆手段,可是,即便是被自己的弟弟羞辱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不肯杀掉将闾。大秦的储君,怎么能如此妇人之仁?
所以,这一次他倒要亲眼看看,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长子又该如何保护自己。
“臣当然记得。”蒙毅微怔片刻后缓缓开口道:“陛下真要如此逼迫长公子吗?”
嬴政眼中眸光流转,胸有成竹般地开口道:“此事,朕自有分寸。”
“陛下圣裁。”蒙毅的眉挂着一抹惨淡的霜。
与此同时,勉强挡住偷袭的白风花了半天才看清成蟜的狰狞面貌,两人一番劈砍与横挡,但刚刚赶来的白风明显心神未定,处于劣势之中。
剑影拂掠,锋芒相交,清脆的碰撞声划破长空。
成蟜与白风四目相对,一边是狠戾,一边是坚毅。
“你这丫头好歹也是白起之后,真不知道我那皇兄和这个废物侄子有哪点好,值得你们父女二人这般肝脑涂地?”成蟜对白风的出手阻挠恼怒不已,“你不如让我取了扶苏的性命,帮你含冤而死的祖父报仇如何?”
“秦王之罪,罪不在他。既然朱雀掌教这么闲得慌,想帮我祖父报仇,那我送掌教去下面见昭襄王嬴稷可好?”
说话间,白风亦是招招都用尽了全力。
成蟜见此事已没有回旋的余地,咬牙道:“执迷不悟!那我就先灭了你”
就在这个时候,成蟜身后的数名杀手纷纷持刀向仍垂眸跪在地上的蓝袍青年砍去。
“殿下,小心!”
眼见几柄长刀就要落在毫无防备的长公子头上,白风不由得分了神。
成蟜双眸一眯,也趁机下死手向白风刺去,招架不急中,她趔趄着往后连退了几步,正要摔倒之际,一旁的长公子终于反应过来,从地上捡起长剑击毙眼前袭来的数名杀手,并快步起身接住了她。
后背紧贴着胸膛的余温,她感受了他疯狂跳动的心脏。
白风抬眸瞥见他望向另一个方向的眼神,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端坐马上冷冷地看着这里的一切的始皇帝。这时,她捕捉到了从他眼底快速溜走的恐惧目光。
她立刻明白了他刚刚露出的迟疑,可是,他到底在想什么?还有始皇帝他们,为何会如此淡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正在这时,成蟜提剑劈来,嬴扶苏立刻下意识地将白风推开,举剑迎挡。
哐当一声,锐利的长剑深深地劈进了另一把剑刃中。
“一把从地上随手捡来的破剑,怎敌得过我手中这宝剑锋利?”成蟜嗤笑道。
眨眼间,嬴扶苏手中的剑便被劈凹了些许,另一半的剑刃扎扎实实地落在了他的左肩上,并擦着他脖颈的边缘没进骨肉里,被刺破的锦袍中慢慢渗出深红色的血来。
望着眼前满脸杀气的成蟜,他努力将自己的思绪平复下来,眼神中透露着些许厌倦和无奈。
“阁下为何要这般苦苦相逼?”
“为何?你应该去问问咱们的始皇帝陛下,我那位好皇兄。”
“陛下根本不会在意任何人的死活。就算阁下杀了我,也不会改变什么。”
闻言,成蟜兀自冷笑了一声。
“大侄子放心,皇叔这把剑乃是欧冶子所铸的纯钧剑,虽然会很痛,但是你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嬴扶苏无奈,只能以命相博。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滑下,与肩上的鲜血交融在一起。
见状,白风忙整理好思绪,准备提剑上前,却被围攻而上的几名杀手缠住,一时间搭救不得。
不远处,姬缭在与芈启的交战中渐渐处于下风,卫尉许宥与中尉李信随即策马上前迎战。
然而,芈启身后那四名心腹的战斗力并不容小觑,尤其是其中有一生着重瞳的英勇少年,此刻更是骁勇无比,仅凭一人之力就牵制住了姬缭、许宥、李信三人。
嬴扶苏抬眸望见杀气腾腾的芈启正执剑杀向他的父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由得心中一紧。
呲。肩上的剑刃又往里没进去了些。
“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敢分神担心别人的安危?”成蟜冷哼了一声。
嬴扶苏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远处。
只见刚刚将长剑从敌人身体里拔出的芈启神色依旧,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嬴政。
此刻,两人只余下不过十余步距离,芈启看起来是那般势在必得的模样。
“请大秦始皇帝陛下,赴死!”芈启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的手下做了个手势,那几人便立刻心领神会,纷纷没入了附近的暗巷之中。
滋滋四面八方都隐约传来了怪异的声响以及铁链撞击石砖的声音。
下一刻,数十只活尸从不同的暗巷中蜂拥而出,见到活人便咬。
眨眼间,情势已变得危急万分。
“皇叔错了,那不是别人,那是我的父亲。皇叔真的希望看到大秦的天子死于楚国余孽之手吗?”嬴扶苏强忍着肩上的剧痛问道。
如果求饶可以让成蟜放过他,让他去拦住自己的舅父,让他去救自己的父亲,那么就算是给成蟜跪地磕头他也不在乎。只是他明白,成蟜根本没打算放过他。所以,他只希望,成蟜的心里,还有一丝秦人的尊严。
“大侄子身上,不也流着楚国余孽的血吗?我记得皇兄当年,对你那母亲,可甚是着迷啊。”成蟜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酷似他那皇兄的俊美青年,突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眸光变得冷厉无比:“说起来,当年设计陷害我叛国出逃一事,你那两位舅父可没少出力啊。”
话音刚落,成蟜又增加了些许力道,将手中剑刃刺深了些许。
尽管已满头大汗,嬴扶苏只是低着头哼哧了一声,“皇叔就那么想要取我性命吗?”
“乖侄子,你要是放弃挣扎的话,皇叔可以给你一个痛快。”成蟜冷笑道。
嬴扶苏皱着眉,未发一言。看来,面对这位只想置他于死地的皇叔,除了奋力一搏,他是真的没有任何退路了。
而在不远处,就在所有人都如临大敌般地防御着芈启之际,始皇帝那一双狭长的眸光却越过众人,投向了成蟜与自己那陷入绝境的长子所在之处。
毫无疑问,皇帝的眼神中全是失望。
无奈之下,他微微侧身向身边的子婴附耳说了几句,一旁的子婴则平静地点了点头。
未几,大批的援军在蒙恬与蒙雪等秦将的率领下纷至沓来,并将兰池大道附近围了个水泄不通。
很快,弩手、矛手、骑兵都已摆好阵形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上一刻还势不可挡的活尸们突然间都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完全失去了攻击力。
芈启望着眼前突变的局势,完全僵在了原地。
这些活尸,是他最后的杀手锏,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被破解掉?
“青龙掌教。许久不见。”
人未至声先至,只见身着白衣的剑客腾空跃下,横档在了始皇帝与芈启之间,这便是刚刚一直在附近追踪巫者的白仲。
跟在白仲身后的,还有暗影的两大刺客玉衡及开阳。
此刻,玉衡手中提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白风在暗影天坑时所见过的那个老头,也就是这个老头子,一直在帮芈启制作活尸,控制活尸的行动。
白仲明白,只要斩杀了这个巫者,所有的活尸便都成了死尸。然而要找到此人的藏身之处,并不容易。这也是他许久未现身的原因。
可笑的是,芈启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步步都在始皇帝和白仲的算计之中。
暗影众人见状,自知大势已去,瞬间便自乱阵脚,没多久,许多人便开始趁乱四处奔逃。
嬴政望着胜券在握的场景,缓缓开口道:“白爱卿,务必活捉贼首。”
“臣,遵命。”
芈启提剑走向迎面而来的白仲。
“白虎掌教还真是嬴秦的好狗啊。”
“先父遗愿,不敢辱没。”
两人冷冷地对视了一眼,随即各自出招。
霎时间,天昏地暗。
另一边,白风见自己的父亲终于现身,霎时也士气大振,奋力击毙了缠着她的几名杀手。
她别过头瞥了一眼,发现长公子的情况已实属不妙。
毫无疑问,成蟜还真是奔着取他首级去的啊!而且他,似乎,无心应战?
“殿下撑住!我马上就来!”
剑刃与骨肉相触之处,鲜血缓缓溢出,受伤之人仍面不改色。
“放心,当年能独自击杀荆轲的始皇帝,没那么容易死。”成蟜像是早预测到了一般,嗤笑道,“芈启若真有心复仇,他就该知道,杀你,比杀我那位皇兄容易多了。”
望着皇帝那边已经转危为安,嬴扶苏的担忧才慢慢散去,开始全神贯注地着手摆脱成蟜。
十根修长的指节紧握在剑柄上,咯吱作响。
“是吗?那恐怕要让皇叔失望了。”
随着一道清脆的声响,嬴扶苏手中的剑顷刻间便碎成两段。
断剑在长空中翻转,被苍白而指节分明的手挥动着深深地插进了成蟜的腹部。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未曾让人察觉到的长剑忽然没入了成蟜的身体,而那长剑所在的位置,正是心脏所在之处。
成蟜脸色一变,瞳孔骤然缩紧,他看了眼面前的青年,又缓缓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将长剑刺进自己身体的少年,他的儿子子婴。
“嗬。”
嬴扶苏紧捂着肩上血流不止的伤口,震惊不已地望着子婴这风轻云淡般的弑父之举。而在他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始皇帝时,天子那高高在上睥睨万物生灵的目光立刻让他明白了一切。
为了皇位,世人,皆可杀。
扑哧,成蟜的身躯訇然倒下了。
“皇兄,这一次赢的人还是你啊。”
由成蟜带来的杀手们见状,顿时便士气大衰,乱了阵脚,开始被秦军疯狂杀戮着。
这天底下,到底会有他皇兄在乎的人吗?他想,他已经有了答案。
他望着身旁满身是伤的蓝袍青年,眼神中有些愧疚,又有些不甘。
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成蟜,嬴扶苏紧按着伤口,眉头已经皱成一团。
“有趣”
成蟜满脸失落地望向深邃的夜空,最终只留下了一声悠长的余叹。
“殿下还好吗?”
子婴神情淡然地从马上一跃而下,连多看自己亲生父亲一眼的打算都没有,而是径直提剑护在了负伤的长公子面前。
他明白,自己此刻必须要跟眼前这个意图弑君造反的大逆罪人划清界限。
“子婴。”嬴扶苏黯然垂眸,只是轻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殿下,我没事。”子婴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淡淡地应了句。
在终于解决掉那几个难缠的杀手后,白风赶过来护在了嬴扶苏的后背处,看见下场凄惨的成蟜,她还是忍不住幽幽地补了一句:“这一切,何苦呢?”
嬴扶苏低垂着双眸,登时无言。
不远处,胜负也已分晓。
二十多名秦军精锐手持长戟架在了满身是伤的青衣男子的脖颈边,毫无疑问,芈启败在了白仲的手下。这时,芈启试图自尽,却被秦军拦住,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此时的兰池大道上,经由数百人拼命厮杀过的战场已变成了人间地狱,血流成河,嚎叫声与击杀声连绵不休。
失去了首领,纵是满腔热血的暗影杀手们,在训练有素的天行卫以及护卫皇帝的郎中令军、卫尉军、中尉军精锐面前,也只能放下武器,乖乖地引颈就戮。
未几,战局已尽在秦军掌控之中。
马蹄铮铮,始皇帝嬴政在蒙毅等人的护卫下缓缓地穿过人群,策马行至子婴等人面前。
嬴政居高临下地瞥了眼死去的成蟜,随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了句:“子婴,你做得很好。”
子婴向皇帝作揖行了一礼,没有多说什么。
这时,在战斗中负了数处剑伤的白仲提剑向始皇帝走来,白风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
“阿父。”她有些不安,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自己父亲受这么重的伤。
“阿父没事儿。”白仲风轻云淡地拍了拍女儿的手,旋即又向面前的始皇帝与长公子躬身各行了一礼:“陛下,贼首已被捕,不过其手下的天府、天权、天枢、天璇四人似乎趁乱逃走了。”
闻言,嬴扶苏抬眸望了眼不远处的芈启。但他很快便收回了眸光。
“这四人是什么来历?”嬴政察觉到自己长子的神情变化,对白仲的汇报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此四人,项梁、项羽、陈胜、吴广,皆为楚国余孽,无名之辈。”白仲不疾不徐地答道。
“既然如此,不足挂齿,发海捕文书缉拿便是。”嬴政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
无论如何,自今夜起,暗影的势力,便尽数被翦除了。
他想,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
想到这,嬴政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长子,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期许之意。
“陛下圣裁。”一旁的白仲与诸位将领纷纷作揖领命。
“嬴政!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自认天命已尽,但求速死!”
这时,不远处传来芈启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然而,始皇帝嬴政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自己的长子身上。
见自己的长子始终紧蹙眉头,一言未发,他终是忍不住缓缓开了口:“长公子可否替朕,诛杀此暗影逆贼?”
话音刚落,因负伤而倍显狼狈的蓝袍青年满脸诧异地望向了自己的父亲。
此刻,始皇帝的神情,是丝毫不容商量的神情。
“陛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了皇帝面前,像是在认错,也像是在恳求自己的父亲。
鲜血从青年的肩上缓缓溢出,落至石砖之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其被利剑刺破蓝色锦袍与白色内衫之下,是模糊的血肉和森森白骨。
“今夜的事情,就尽数留在今夜。将逆贼收押。还有,送长公子回宫医治伤口。”
“是。”众人领命。
跪伏在地的长公子,沉默未语。
嬴政默默垂眸,一时心有不忍,:“扶苏,朕暂且不逼你。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让你做出自己的抉择。身为朕的长子,朕希望你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说罢,皇帝便轻轻拉动缰绳,领着白仲驾马离去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几位秦将看了看被留在此处的长公子,旋即摇着头走开了。
蒙毅与蒙恬两兄弟一边哀叹着,一边忙将还跪在地上的长公子扶起。
身着戎装的蒙雪扫了眼长公子肩上的伤,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她立刻上前,从腰间掏出一瓶药粉,洒在其伤口上并止住了血。
“这是臣在西域觅得的药,治疗刀伤剑伤甚好。不过,殿下怎么老是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话音落下,嬴扶苏甚感无言。他也很无奈,可谁叫天底下想杀他的人有这么多呢?
蒙毅默默地别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兄长蒙恬,兄弟俩心领神会。要不是始皇帝陛下这么折腾,长公子何至于此?
“什么鬼啊?这也太不讲道理了!”白风望着在众人簇拥下扬长而去的始皇帝,一边小声咕噜着,一边趁机悄咪咪在长公子耳旁安慰道:“殿下,实在不行,我们就逃吧。”
嬴扶苏一脸错愕地望着她,良久,才悲怆苦涩地失声笑了:“阿风,陛下想让我做的事情,是逃不掉的。”
白风幽幽地叹了口气,感到有些无语。不管怎样,逼自己的儿子去杀人,这还真是嬴政干得出来的事情。
虽说青龙掌教是长公子血脉相连的舅父,但他因为一己之私在南境和咸阳戕害了这么多无辜黔首的性命,实在也是死有余辜。
可是,为什么始皇帝非要逼自己的儿子去干这种事情呢?按律法处置不就行了吗?想到这,她目光灼灼地望向眼前虽有些狼狈但风采依旧的如玉公子,道:“不管殿下如何抉择,我都支持殿下。”
嬴扶苏无奈地笑了:“阿风”
“嗯?”
如果我做出的抉择,是错的呢?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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