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束一手拽着天井一家子的照片,  一手握着缩印在纸上的信息资料。

    她沉默着坐在沙发上,眼神平静甚至是有些木然,  内心世界却早已是海啸扑面而来,以蛮横的力道撕碎海岸线上的宁静。

    “天井绫乃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身世的秘密即将被揭开,带着颤音的提问是最后的期望。

    拜托了,请务必有其他兄弟姐妹存在。

    安室透当然明白井上千束的意思,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

    “天井绫乃曾有个小自己三岁的亲弟弟,但对方在十五岁那年意外死亡。所以很抱歉……”

    ——井上千束只可能是天井绫乃的孩子。

    但问题的关键恰恰就在这——井上千束和天井奈奈子的父亲长得完全不像。

    天井绫乃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基本可以排除千束和她是远亲关系的可能性。

    井上千束已经23岁了,但天井绫乃和丈夫结婚是在20年前,  她也有且只有一次婚姻。

    但不管是时间点上的矛盾,还是千束与那位天井先生外貌上的对比,都在清晰地告诉井上千束:她是天井绫乃和其他人的孩子。

    事情太过久远,二十多年前又是个管制还不够健全的时代。即便是警察厅也无法从档案库里翻找出什么有用的资料,  信息一片空白。

    天井绫乃曾做过什么,  生父是谁,  一无所知。

    “但信息空白,  起码意味着这位疑似是我生母的女人天井绫乃没有犯罪记录,  不是吗。”

    在那个网络科技落后的年代,  只有留有犯罪史的人才会被详细记录。

    没有更多信息,这对千束而言反而可能是个好消息。

    “那天井奈奈子呢,她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很抱歉,天井奈奈子没有兄弟姐妹。”

    她是被天井一家捧在手上小心呵护的独女。

    井上千束垂下头不再说话。

    她安静凝视着照片上天井奈奈子的笑颜,  歪了下头,  眼神茫然。

    情绪就像飘上天空的热气球,  一路向南却误入没有昼夜更无星辰的虚无世界。脚下是茫茫大海,  找不到落脚点,  寻不见正确的方向,只能一直永无期限地飘荡下去。

    明明不觉得难过,但却突然开始发呆,心里空落落的。

    是一种介于麻木和失落之间的感觉。像有人用一张柔软的面纸在心脏表层擦拭,可那人擦得太用力,柔软的纸磨破器官,鲜血顺着破皮的伤口染红胸膛。

    会痛,却又不够痛。

    情绪没有大刀阔斧那般来得猛烈,又不似用钝器慢慢敲打般持续闷疼,可心口就是堵得难受。

    水被一滴一滴灌入胸腔,却又故意留下一层薄薄的氧气。不足以窒息,却让千束连呼吸变得费力。

    千束不明白自己被放弃的原因。

    尚不足周岁就被丢弃在无人的角落,千束是在手指渐凉时被人捡到的。

    对方自掏腰包为刚学会爬行的千束承担了所有医药费。在热心张贴寻人启事无果后,对方又照顾了千束一段时间才把她送走。

    千束的父母为什么没有来认她?

    是因为没有看到寻人启事?或者看到了,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无法相认?

    亦或者可能性最大的一种——对方压根没打算认她。在被抛弃的那一刻,千束的父母就打着让她自生自灭的算盘,而且大概率是希望她死。

    如果说是因为重男轻女,可天井绫乃明明就有个被她宠上天的女儿。

    自己被遗弃时还只是襁褓中哭泣的婴儿,不可能被察觉色盲的事实真相,所以生父母抛弃她的原因也一定不是天生残疾。

    那她到底为什么会被抛弃?

    虽然是在福利院长大,但她也足够幸运。

    紧挨东京的小城镇里,靠近稻田的一所小小宅院是她最美好的童年,白发苍苍的阿婆把她和其他孩子都当成了亲孙子。

    夏风吹过时蝉鸣扰人清梦,年幼的千束光着脚丫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稻田边。圆滚滚的西瓜被从深井打捞上来,切开时甚至能听见熟透的瓜心传来咔嗒的裂声。

    比谁吃得更快然后啃得满脸西瓜汁,挽起裤腿跳进池子帮阿婆拔掉稻田里的杂草。

    戴上打着补丁的草帽在阳光下追逐蜻蜓,爬上高高的树杈企图捞下天上月,却脚下一滑栽得满身泥,膝盖青一块紫一块被阿婆叉腰一顿骂。

    但后来,夕阳染红天空,靠好心人资助的阿婆也骂不动人了。

    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闭上了眼。

    这是千束第一次亲临死亡。

    那时她十岁,站在人群最后方茫然地看着医生为上周还说要给她做年糕吃的阿婆盖上了白布。

    周围的人都在哭,千束也在哭。

    她甚至还没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但心底泛酸的感觉是真实的,比阿婆用存了好久的一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钱买给她的白色兔子毛绒玩偶被野狗咬坏时还要难过。

    千束最爱的阿婆,那个弓着背总是直不起身子的阿婆。她从床底下翻出用蓝色方格布包着的钱,偷偷买下了橱窗里千束看了好久的白兔毛绒玩偶。

    千束从来没有说过她想要,可阿婆就是注意到了她看向兔子时亮晶晶的视线。

    放学回家在看到被摆放在床头的兔子时,千束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点缀了星光。是阿婆扶着梯子爬上夜空,亲手摘下繁星装点进千束的眼底。

    是她让千束拥有了穿着格子裙在阳光下牵着气球奔跑欢笑的资格,是她亲手为千束漆黑的夜空点亮漫天星光。

    只来得及看周围人用铲子把黑色棺木埋葬,千束便在相关人员的安排下被送往东京的学校继续接受教育。

    坐在警视厅的红色塑料椅上,千束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凝视着阿婆买给自己的黑色旧皮鞋——虽然阿婆说这是红皮鞋,是红彤彤像花朵一样漂亮的红色小皮鞋。鞋子已经有些挤脚,路走多了还会磨得脚趾又红又肿,但她不想换。

    身侧在政府工作负责为千束办理手续的大人签完字打算带她离开时,千束拽住了对面一身警服的男人的衣摆。

    井上千束。

    「井上」是阿婆的姓氏,也是千束被赋予的姓氏。

    「千束」是阿婆对千束沉甸甸的爱。阅尽千帆、无拘无束。

    一撇一捺,皆是爱意。

    墨水里流淌着的,是比血水还浓烈的热切,是用粗糙的手指捏出一个个裹着肉条的海苔饭团时凝聚其中的深沉爱意。

    即便是孤身一人的井上千束,也曾被如此热烈真切地爱过。

    即便是黑白滤镜下糟糕又麻木的单调生活,千束也曾在阳光下下奔跑欢笑,无忧无虑地展露出最真挚的一面。

    ——阿婆没有死,她只是化成了天上的云。你瞧,天上那片纯白的云就是阿婆,是她来看你了。

    大人总是用美妙善意的谎言把死亡包装成天边的虹光,告诉孩子「死亡」不是真正的别离,只是暂眠。

    不要忘记她,不要为她痛哭流涕,因为她从未离开你。

    她一直在天上悄悄保佑你。

    井上千束喜欢抬头望天,哪怕明知道阿婆不可能真的在天堂注视着她。

    考入警校时她抬头凝望着飘散着落叶的蔚蓝天空;毕业时抬头望着薄云下樱花随风漫天飞舞的天空;工作不忙时偶尔也会看向窗外枝头轻唱的雀,和它身后的蓝天。

    井上千束一直在抬头望天,但她看向的不单单是蓝天白云。

    还有无尽的思念。

    ——阿婆,你快看,我现在过得很好哦。

    就连手机上的挂坠都是云朵的形状。

    那是阿婆的爱,是在遇到降谷零他们前,此生唯一给予过她的「家」的人。

    想要回家,带我回家。

    所以在听到机动队恶犬的那句“带你回家”、“给你一个家”时,心理防线快速崩塌。

    失去了仅有的庇护,千束学会了打架,用拳头把欺负自己的坏男生揍回去;千束也学会了伪装,用听话懂事的乖巧面容从老师手中谋取更多资源;千束甚至学会了在适当的时机哭泣,毕竟只有会哭的孩子才会获得安慰和糖果。

    善于示弱、乖巧、讨长辈喜欢、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看不见色彩、与世界格格不入、写满爱意的名字,这就是构成井上千束的全部。

    前半截标签是千束能被直观看见的表象,也是她被乌丸集团选中的理由。

    但乌丸集团千算万算,从未想过即便是看上去软弱好欺的井上千束,身体里也长着一根永不服输的傲骨。

    玫瑰带刺,郁金香含毒。不是每一朵娇花都可随意采摘。

    阿婆就是亲手为千束种下铮铮傲骨的人。

    “我家千束啊,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阿婆尚在时,时常爱抚地摸着千束的头。她会用老旧到起球的手帕擦掉千束脸上的泥,满眼慈祥。

    “我家千束勤恳又聪明,还经常帮着我一起干活。”

    “千束,我的好孩子。”

    自始至终坚持正义的理由荒唐又可笑,却是贯穿井上千束一生的追求。

    ——绝对不可以犯罪,因为我是好孩子,是阿婆的好孩子。

    直接转身奔赴黑暗,以千束的才能一定能谋取到更高的地位、更多钱财,不必如眼下这般经历诸多挫折,不用垫着脚尖行走在带刺的钢索上摇摇晃晃。

    但井上千束不愿奔赴黑暗。

    即使失败,即便重来,她也会毫不犹豫选择与黑暗对抗。

    真正勇敢的人绝不会用过去的境遇作为自己向罪恶妥协的借口。

    阿婆你看到了吗,即便身处黑暗,我也从未想过要妥协。

    我会以身为盾、骨做剑,身披夜色,挑起灿烂星光。

    夜色漫长,总得有人撕裂黑暗,划开黎明。

    千束,和千束身后的所有人,万千警察,会用他们的凡人之躯抵住奔涌而来的黑暗。

    光明再沉,他们也会咬牙扛起。

    所以千束,井上千束,绝不会向黑暗妥协。

    她要奔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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