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等我。”
听觉是人类最后停止运作的五感。
诸伏景光捂住中弹的腹部强忍剧痛重回屋顶时, 看到的便是被按倒在地,口腔内被强硬塞入漆黑枪管的井上千束。
——井上千束会死。
如果自己真的逃走了,如果自己没有折返回来, 井上千束一定会死。
被子弹残忍地贯穿脑部, 让生命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
虽然在进入公安部执行卧底任务的第一天就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同伴可能会牺牲。但当曾朝夕相伴的同期就躺在诸伏景光面前被死神的镰刀架住脖子的那一刻, 他还是慌了。
头一遭直面死亡总是会来得更震撼。
第一次遭遇命案, 父母浑身染血的模样夜夜出现在噩梦;第一次用狙击枪击杀组织要求暗杀的目标,良心地拷问让他辗转反侧无法无眠。
井上千束会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同伴吗?就这样凄惨悲烈地死在他面前。
子弹从枪膛射出发出一声悲鸣。
这不是诸伏景光第一次开枪杀人,却是他第一次在象征着正义的红樱花面前杀人。
血浆和白色脑髓溅在井上千束脸上, 被掐红了脖子险些窒息的女人露出片刻呆愣。
“唔!”捂着腹部发出一声闷哼,诸伏景光脚下踉跄,靠着门缓缓滑坐下去。
意识逐渐陷入混沌, 血液流失,身体泛冷。恍惚中,诸伏景光被什么人握住了手。
被握紧的掌心是唯一的温暖源。
“你一定要等我。”
耳边的声音是无人回应的誓言,铿锵有力。
手被放开,肌肉下意识收紧,试图牵住离开的温暖, 却只是被神经牵引着颤动了下手指。
而后便是漫长的黑夜, 无声沦陷。
人类的大脑具有欺骗性, 它会自动补全缺失的细节或瞬间,创造不存在的记忆(注1)。
浅眠时周围人对话的声音会进入意识,以梦境的方式呈现在脑海;我们经常忽略视野盲区的存在,因为大脑会自动填补缺失的画面。
虽然仅仅是被听见, 但大脑自动为诸伏景光补全了井上千束松开他手前的最后画面。
过去种种在梦境中轮番上演。
躺在血泊里的父母, 被狙击镜瞄准的目标, 倒在自己枪口下的男人。
“新村智,这个男人是你这次行动的目标,杀了他。”
组织里的人递过来一张照片,身份是公司社长的男人被用红笔圈了起来。
放弃自己的良心吧,诸伏景光。
你已身处黑暗,你已掉入泥塘。脚下是万丈深渊,眼前是无尽黑暗,手中是鲜血罪孽。
“景,你上次故意失手放走的男人已经被组织杀掉了。下次任务再出差错的话,你也会有危险。”
每一声枪响都是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
诸伏景光连自救都难,又拿什么去挽救即将消散的生命。
——只死他一人,便能拯救下无数人。所以动手吧,杀了他。
诸伏景光躺在拉紧窗帘隔绝了光的小床上,空洞的双眼望着天花板,不断用同样的话语劝服自己。
但人命的重量从来不是按数量来衡量。
可是……!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警视厅公安部卧底诸伏景光,就快要崩溃了啊。灵魂和□□分离,意识不断左右拉扯。翻手是白,覆手为黑,光与暗如影随形。
放弃吧,坠落吧。
染黑你的羽翼,再也回不到光亮。
“诸伏……”
有谁在黑暗中喊着他的名字。
“景光君……”
会是谁。
“你一定要等我。”
梦境中最后被补全的画面,是女人在樱树下笑得恬静的面容,亦如他们毕业那天。
猛地睁开双眼,天花板长条形的led灯刺得眼睛难受。诸伏景光下意识眯起眼,大脑混沌片刻才重回清醒。
耳边是仪器随着心跳滴滴作响的声音,呼吸机内的橡胶塞上下推动发出声响,从鼻息处喷出的温热呼吸在氧气罩上留下一滩水蒸气的印记。
身体被倦意和过载的疲惫支配,诸伏景光半磕着眼,沉默良久才从唇瓣断断续续吐出个名字:“……千束。”
…
听闻诸伏景光苏醒并且已经可以接受探望的消息后,下了班的井上千束果断推掉了佐藤美和子的晚饭邀约,笑着说过几声抱歉后她果断驱车赶往医院。
安静的病房外坐着个看报纸的男人,走道尽头也有个不停踱步打电话的中年人。他们是警视厅公安部派来负责观察周围情况的同事,会对诸伏景光的个人信息和生命安全进行保护。
药水顺着针管进入身体,诸伏景光的身体情况已经基本稳定。
井上千束匆匆赶到时,在向门外公安部的人打过招呼后,她敲响了病房的门。屋内除了已经可以靠着枕头勉强坐起身的诸伏景光,还有个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人。
“安室先生。”
坐在病床边折叠椅上的金发男人闻言抬头望向门口的井上千束,他展露出个笑颜:“好久不见,要坐吗?”
“不了,我应该不会待太久。倒是安室先生你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刚结束任务就立刻赶了过来吧。警视厅那边今天都没接到什么案子,我几乎可以说是在办公室坐了一整天。所以还是你坐吧,要好好休息哦。”
病房内只有一把折叠椅,安室透也确实累得不行,过载的剧烈运动让每一块肌肉都在发酸。见状他便不再推脱,又坐回了折叠椅上。
“这种场合就不要叫我那个名字了,偶尔也想听千束喊我真名呀。”
“但是称呼随意切换的话,很可能会在不经意间暴露哦。或者在危急时刻下意识把真名给脱口而出。”
“意料之内的回答,”安室透无奈笑着,抬手揉过自己一头金发,把面前垂下的几缕刘海捋至颅顶:“千束认真工作的样子明明是当初吸引我的地方之一,现在却反而觉得千束要是偶尔也能不那么严谨认真就好了。”
想听井上千束喊他的名字。
不是包装在酒保身份和私家侦探外壳下的虚假名号,而是真正的他的名字,那个曾和她朝夕相处的男朋友「降谷零」的名字。
——偶尔也可以不用这么认真,这种时候就让那些绝对安全指令和行动手册都见鬼去吧。
——呼唤我的名字吧。用你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念出我的名字。
——亲切的,温柔的……
瞳孔错愕瞪大,安室透意识到自己到底在想着些什么可怕的想法。他身子后仰依靠在折叠椅椅背上,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露出个苦笑。
即便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会这样想的自己还真是不像话。
“抱歉,”安室透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叹息,他蹙着眉头,明明面上挂笑,却无端从眉尾透露出痛苦的意味:“在你们最需要支援的时候,我却没能提供帮助。”
井上千束依靠在病床边,闻言她看向坐在跟前几步外的安室透:“这件事不怪你哦。我听黑田先生说了,那段时间安室先生刚好被贝尔摩德带去了英国,执行一些窃取情报的任务。所以不能出现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安室透只是闭上了眼,缩紧眉头没有说话。他从风见那里听说了,当公安部的支援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是怎样一副惨状。
光是听文字描述都能让他一阵心悸。呼吸像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得难受。
良久后他才开口,声线一如既往的悦耳动人,却无端染着几分苦楚:“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只是不断一声声重复着抱歉的话语。这一切都不是安室透的错,但他就是执拗地把一切都归结于自己。
在正义之路上孤勇向前的男人就连在这种事上都不愿放过折磨自己。
痛苦变得可视化,身后是不断翻涌即将吞噬一切的海啸。安室透位于漩涡中心,无法逃脱。
诸伏景光担忧地皱紧眉头:“零……”
井上千束凝视着安室透,片刻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零君。”
这是她久违地再次呼唤他的名字,不再含情脉脉,却依旧温柔。
“零君知道吗,几个月前的那起爆/炸案,我差点以为我要失去研二了。”
井上千束低下头,一缕乌发垂落耳边。
“如果没有研二,我可能根本不会和大家熟识。”
“他差点出事那天,我躲在病房里嚎啕大哭。我责怪研二,责怪他擅自脱下防爆服;我责怪搜查一课的前辈,觉得是他们鲁莽行动才险些害死研二。”
“但其实你我都知道,真正该为这件事担责的人是安装炸/弹的始作俑者。”
“没错,我们犯的一些错可能会要了自己或者其他人的命。但如果没有那些肮脏的躲在暗处的老鼠,我们甚至根本不需要犯错。”
“只要不下水就永远不会淹死,不行动就永远不会犯错。只有真正在做事的人才会出错。”
“而且你根本没有错。”
“零君,”井上千束歪头笑着,尽可能让自己的笑颜看上去温暖阳光,模仿着萩原研二元气满满的模样试图温暖眼前低落的男人:“正因为充满了危险,所以才有我的加入呀。我会好好充当你和景光的保护盾的,所以今后也拜托零君多多照顾啦。”
窗外乌云散去,一束光顺着树梢的缝隙照进病房,投下金色温暖的模样。
诸伏景光抬手捂住唇咳了几声,他面色泛白,却还是挂起个温柔的笑意:“保护盾的话,我跟零也会好好接应和保护千束的。”
他眉眼弯弯,笑颜一如既往让人心安:“所以零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井上千束笑着歪头:“还是说零其实是在责怪我让景光受伤?”
“我……”安室透逆光坐着,他抬起手,阳光从指缝穿过,投下立体的金色影子。
这一刻,他仿佛抓住了光。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重重叹气,安室透终于重新挂上发自内心的笑颜,心底的雾霾也被暂时一扫而空。
井上千束抬手覆过诸伏景光正在挂点滴的手背。
“手好冰,”井上千束皱眉:“有热水袋这类的东西吗。”
已经连小臂都像是刚从冷藏室里取出来的结霜的鲜肉,凉得吓人。
“景光也真是的,完全不爱惜自己,手都这么凉了也不知道提要求。”
安室透答道:“有,但是已经冷掉了,刚刚交代他们去更换热水,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样啊……”井上千束只是安静地靠在病床前,一只手垫在诸伏景光的手掌下方,向他的掌心持续输送着温暖;一只手覆盖住棉被下诸伏景光的小臂,上下来回轻抚,试图以此缓解他的冷意。
长时间点滴真的会让小臂凉得像是快要失去知觉般难受,即便只是36度的温暖也会被无限放大。
被井上千束指腹接触的地方,温暖源源不断。
——你一定要等我。
他已经等到了。
只是未来,也会等得到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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