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主治医生,他意外地负责,”松田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膊,一番话意有所指:“来为你查房的勤快程度,让我差点以为我们为你交的费用是五十万日元一天的超级vip病房了。”

    他不否认不少医生在选择从医时是抱着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但这位主治医生比起出自医德的关切,更像是伺机而动的老鼠。一次次背着手前来查看情况,在确认无论如何房间里都会有他或者研二其中一人留守后,便渐渐减少了出现的次数。这期间虽然也出现过松田离开病房到抽烟区抽烟的情况,但他回来后,病房内刚到没多久的主治医生只感叹了一句“恢复得不错”,便直接离开了。

    井上千束嚼碎咽下萩原用牙签喂进她嘴里的苹果粒,答道:“你说的主治医生,是刚才帮我检查身体的那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吗。我认识他,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乌丸集团的人。”

    当年井上千束在考取警校进行体检时,就是这位医生在明知她存在色彩障碍的情况下,仍为她在视力那一栏上签下合格的字样。

    “这么说来,他这么勤快的来病房为你检查身体和视察情况,果然是打着别的主意。”

    “应该是的。”

    思维和人性都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没有统一的定律,更没有非黑即白的明确界限。

    中谷先生虽然不能判定井上千束是忠是叛,但她目前在搜查一课还只是最基层的成员。有利用价值,但还不够高。既然拿不准忠奸,那干脆全部一起做掉好了。

    但井上千束却在这场人为车祸中意外地活了下来,并且没有受到特别致命的伤害,只是断了几根骨头。车祸可以伪造成意外,但如果幸存的警察接连遭受其他意外,势必会引起警视厅特殊关注。中谷有些遗憾,如果井上千束伤得更重些,他就可以直接安排医院的人手在仪器或者药水里动手脚,借着重伤的名义把人顺理成章的再次杀害。

    眼下既然井上千束没有死,中谷先生自然也只能安排医院里的眼线去探听一切,观察事态动向。一旦情况不对,井上千束敢做出不利于乌丸集团的小动作,哪怕也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他也会安排人手立即取走井上千束的性命。

    这是他权衡利弊后的抉择,代表收益的筹码自始至终都必须重过风险。

    “呵。”松田阵平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手指尖一下下敲打在塑料硬扶手上。额角的青筋近乎暴起,他像一只愤怒的黑豹,浑身写满了杀意。

    也亏得他和萩原留了个心眼,向警视厅打了申请,两个人轮流值班,必定留下一个人在病房内守着,不然指不准井上千束还能不能如此顺利的清醒康复。

    黑田警部原计划在晚饭过后前来问话,但在他来之前,得到消息的搜查一课前辈反倒是抱着鲜花先来探望了井上千束。面对他们的关切,井上千束只是摇头表示自己头部受到撞击,车祸前后的细节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井上千束本就面色苍白,再皱着眉作虚弱状,立马让探病的前辈们信了她真的在撞击中丢失记忆片段的谎言。主治医生交代过让井上千束多休息,病床边还有个凶着张脸、虎视眈眈的松田阵平,搜查一课的前辈们基本上聊不过十句就被送出了病房。

    但黑田兵卫就没有这么好应付了。

    支走所有人的房间里,坐在床边的男人不怒自威。面对黑田兵卫的单独问话,井上千束不过稍作犹豫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她信任自己的教官,而黑田兵卫又是教官关系密切、共同作战了十多年的同僚,当初快毕业时,教官还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推荐信送到黑田兵卫手里。

    井上千束在赌,她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弱小,就算有松田和萩原帮忙,她也不认为自己一定能赢。一个弄不好,还会把那两个笨蛋也给搭进去,但这恰恰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事。

    如果是和教官同辈的黑田兵卫的话,也许能给予她更多帮助,所以她选择相信黑田警部。

    隐瞒了自己患有色彩障碍的荒谬可怕事实,把从被要求考取警校至今的事尽数吐露。缓缓道来的线索如一缕青烟,真相被层层隐埋,拨开云雾却不见青天。

    话音落尽,黑田兵卫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也比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他面上没有过多表情,只偶尔蹙眉:“这些事情,还有谁知道。”

    “阵平和研二,我把这件事也告诉了他们。”

    “我知道了。”

    此时的井上千束从未想过,黑田兵卫其实还有另一重身份——日本警察厅警备部负责人。

    黑田兵卫对井上千束这个新人其实算得上印象深刻,原因有三。

    一来,自己在警视厅因伤退休的老搭档、现任警校女班教官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推荐信,恨不得把井上千束夸出朵花来,言语间满是老父亲般的拳拳爱意。

    二来,就新人而言,井上千束在搜查一课的表现确实亮眼,在现场破案这件事上更是做到了稳准狠。虽然经验不足导致行事风格略显稚嫩,但确实是个可栽培之人。

    三来,则是因为降谷零喜欢她,非常喜欢。

    当初他候在降谷零的房间将人招安进警察厅时,金发的当届第一名坐在床沿沉默良久,同意了他的邀请。但在秘密离开前,降谷零希望能先见一个人。

    “她很聪明。我突然不告而别,她一定会猜出来我可能会去哪些地方。而且我不会说不该说的东西,只是想给她送一份礼物。”

    才刚确认关系就失踪,这种糟糕的行为就连降谷零都忍不住想要唾弃自己。他想尽可能的弥补,哪怕能做的事和他突然的离去的事实相比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买花太引人注目,时间又不容降谷零多想。于是他心事重重地买下被包装成爱心形状的巧克力,寻了个借口便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女子宿舍。反正已经毕业,搬家公司、宅急送、帮忙搬运行李的男友警员等,女子宿舍在毕业的那几天基本上是暂时取消了性别限制的。

    没有寻见心爱的恋人,降谷零只能草草留下一张字条,带上贵重物品在避人耳目的地方坐上了黑田兵卫的车。其他行李事后会有警察厅的人全部打包秘密送去他们为他视线准备好的出租屋。

    车身晃动,窗外的景色向后疾驰飞去。被甩在身后逐渐远去变小的警校大门是降谷零抓不住的美好,朝夕相伴的友人和刚确认关系的恋人都成为昔日的曾经。

    警察厅的地下停车场有不止一处入口。黑色不起眼的普通家用型小轿车顺着岔路驶入通往警察厅的小道时,降谷零从半小时前就一直紧握在掌心的手机再次响起,轻快的铃声在安静的狭小车厢内被无限放大。降谷零眉头紧蹙,望向手机显示屏的目光写满复杂的情绪,握住手机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黑田扫了一眼显示屏上被标星的来电名字,道:“女朋友?”

    早在见降谷零前,警察厅的调查资料上就清楚地写着他近期和一个叫井上千束的女性-交往亲密。联想到降谷零临走前的愿望,和前往警察厅的路上降谷零因短信提示而不断亮起的手机屏幕。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就算没有正式确认,也差不多只差着一层窗户纸了吧。

    降谷零紧盯着来电显示屏上的“千束”二字,目光灼灼,似乎能透过屏幕看到对方端丽冠绝的样子。

    平日里总是淡妆出门的女人是夏日温柔的月色,恬静美好又不过分张扬。但今日一番盛装打扮后,井上千束如同风中摇曳的茉莉香,淡雅的外表下是浓郁芬芳,引人驻足。降谷零就是被花香缠住脚步的旅人,本只是匆匆赏花,却就此流连忘返,想要将眼前盛开正好的茉莉香连同枝叶一起整株抱回家。

    降谷零突然开始后悔。

    他今天先是因为准备告白而过分紧张,之后又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都没来记得夸赞千束的动人与惊艳。她会难过吗,精心打扮却没有被他夸赞。会不会以为他忽视了她的美丽,亦或是不够在乎她。

    一颗心像被放在了没放油的热锅上烘烤,降谷零像个笨拙的恋爱新手,迫切想要解释,但一切却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他就要走了,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

    电话铃声在响过四十秒后挂断,一条短信紧随而来。

    ——「零君,看到短信请务必回复我。我真的非常非常担心你。」

    对方关心的短信本该是恋人间甜蜜的担忧,但如今却化作一颗颗射向降谷零的子弹。井上千束越爱他,便越叫他自愧和痛苦。

    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屏幕下翻动,降谷零重复地一条条翻过毕业典礼结束后井上千束发给他的讯息。

    井上千束开心地告诉他她明天就要去搜查一课报到了,询问他是否也是搜查一课,祈愿他们能被分在同一个小组。

    后来井上千束饱含歉意地连发几条短信解释她搬去和松田他们做邻居了,但她有悄悄特意询问过负责分配房间的警员,同楼层还有两间空房间。千束让降谷零快点去登记入住,还说一定会好好补偿零君的。

    ——「我做咖喱饭可是一绝哦!迄今为止还没有异性吃过我做的饭呢,零君愿意做第一个品尝我厨艺的男人吗~?」

    对厨艺的炫耀中带着满满的期待,是少女怀春的羞涩,是比樱花三月更徇烂的甜蜜。

    ——「零君在忙吗,忙完的话一定要记得回我讯息哦。」

    一条条,一句句,满含爱意和关切。

    但降谷零只能眼睁睁看着绽放的桃花是如何一点点枯萎,被爱意包裹的讯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转变为担忧,最终化作慌乱,带着一丝秋风萧瑟般的哀怨和凄凉。

    他不能回复,除了在心底不断重复着道歉的话语,他什么都做不到。这支手机连同电话卡将在开始卧底前暂时封存在警察厅,转而使用由警视厅提供的新手机和新号码。

    黑田兵卫看着降谷零泛白的脸,垂下视线叹息一声,道:“抱歉,虽然唐突,但我们需要掌握你目前的人际关系。井上千束是你的女朋友吗?”

    面对黑田兵卫的疑问,降谷零只是抿紧下唇。

    他该如何回答呢,收到留言的井上千束会等他吗。虽然心里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侥幸,但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他失踪超过三个月,这份恋情基本上就可以算是彻底结束了。

    况且交往当天就不告而别并从此失踪,这样的人绝对算不上称职的恋人。说不定井上千束在和香织她们聊起恋人这类的话题时,他降谷零甚至连“前男友”的名头都没资格拥有。就连降谷零自己此时都不敢对外发表出“自己是井上千束的男友”这样的言论,因为他的表现实在是太糟糕了。

    心情就像在天平上左右摇摆的玻璃球。希望千束不够爱他,这样就不会因为他的突然离去而被重伤。又希望井上千束非常爱他,这样也许他匆匆赶回时,还能手捧玫瑰地恳求她重新将目光分给他分毫。

    漫长的等待一定非常痛苦,是风雨中独自盛开的玫瑰,要经历多少风霜雨雪。降谷零既希望她等自己,又怕她等自己,不愿看她承受等待的痛苦。但最终人性的自私欲作祟,虽然卑劣,但果然还是期望她能等自己的心情要更多一些。

    嘴唇张了又合,降谷零难掩面上的绝望,像被极寒袭击后覆着层冰霜的初晨,景色美好却难掩彻骨寒意。

    “我……”再次咬住嘴唇,降谷零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像被抽了筋骨般弓下了腰,略显颓废:“希望回来的时候,能让她做我的未婚妻。”

    心愿、期望和满腔的爱意都在答非所问的句子中说清道明。

    在将手机上交前,降谷零收到的最后一条来自恋人的讯息,只有简短的五个字:

    ——「零君,大骗子。」

    降谷零知道她一定已经收到了巧克力,也看到了他留下的字条。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将她的心锁进行囊却又匆匆不告而别。但她仅仅说他“骗子”,继续亲昵又慎重地喊着他“零君”,甚至没有忍心斥责他半句。

    后来降谷零转身潜入阴影,从可被任意消耗的最底层做起。

    他身处黑暗,又怎可能不被黑暗所侵染。头一次伤害普通人并导致对方因此死亡时,降谷零被负面情绪彻底吞没。虽然这只是一起意外,是计划外的突发状况,但他依旧被淹没在自责的泥塘,难以呼吸。

    被重新启用的旧手机卡里,不同时段里同期们发来的讯息险些挤爆邮箱。井上千束发来的一封淹没在信息海中的简短讯息被降谷零永久珍藏在了记忆最深处。

    那是井上千束在处理藏在床下的变态男人案件时,她发现自己看见黑色剪影人秘密后,怀着不安的心情发送给降谷零的小小任性:“零,你会是我正义的伙伴吗。”

    短短几个字却好似打进黑暗的一束光,即便那束光稀薄不够击穿黑暗,但它也是无边夜色里唯一的光。

    不舍得删除的短信被永远封存在旧手机里,搁置在警察厅自己工位上锁的抽屉里。她发给他的讯息是他存放在心底的柔软,是夜里噩梦侵袭时映照在他身上的温暖。千束会成为他在黑暗里手染鲜血时的光,是除了国家与正义外,支持他走下去的第三种力量。

    此时的降谷零尚且不知,在不久的将来,井上千束将会获得警察厅警备部协助人的身份,以完全意料之外的方式与他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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